碎碎九十三——置顶福利♂

不许催更,高度洁癖,不拆不逆
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瓶邪】代沟系列短篇完整修改版16——20(完结)

《代沟系列短篇》完整修改版,为了方便大家观看,特别整理了修改版给大家!希望大家看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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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中国人谈事情总爱喝点什么,这样吵架的时候会优先选择泼对方一脸,不然两手空空的容易打架。

我以前谈事情也喜欢在酒桌上谈,酒精上头以后不论我说什么对方都容易答应,等第二天酒醒了后悔也无济于事,不过这种做法的前提是酒量够好,要么把对方撂倒,要么被对方撂倒。

事到如今我的地位和年龄都上去了,酒桌上的某些弊端也显现出来,根据对象的不同,我开始把谈判地点从酒桌转向了茶桌,古色古香的环境很是装逼,就是所谓茶道的杯子太小,口干舌燥的时候连喝一二十杯都不解渴。

“小三爷,你叫瞎子我来不会是单纯喝茶的吧?打进来你都喝了三十多杯了,你那肾受得了嘛?”

我大口喝下手里的龙井茶,示意倒茶的姑娘再来一杯,斜眼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黑瞎子道:“你管我受不受得了,我花得起,乐意喝!”

黑瞎子摆了摆手,只是道:“得咧,我不管,那你也别光顾着喝茶,也该谈谈正事吧,是你说有好康的关照我,我才连夜坐飞机来的,路费你还没给我报呢。”

我就道:“行,谈正事,我手上有个活,你帮我做,做完了我帮你那个破眼镜铺交三年的房租,省得你天天翻墙头。”

我会主动找黑瞎子是有原因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再看到这个戴墨镜的死变态,但是我还真得承认,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干,换谁都不合适。

事情的起因还是闷油瓶,那天跟闷油瓶单方面吵完架以后我一气之下也没回家,直接回铺子里住去了,家里我们在用的东西基本都搬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柜子破床架,我一个人坐在床架子上难免心生凄凉,想抽烟也没买,又想起我凭什么要走,房子我自己掏钱买的,真是气糊涂了

更让我出离愤怒的是,我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吵架的时候我骂闷油瓶的最后一句话,里外里骂的好像都是我自己,我说他怎么一点没吭声,敢情根本没骂到他。

我吃张家的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沾上“张”这个字我就没走过好运,以往我最听不得“门”这个字,现下规矩改了,从此以后我的人生中除了杀千刀的闷油瓶绝对不能再出现姓张的,邻居也不行。

想来想去,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张海客的错,此仇不报非君子,说好打成肠粉就得打成肠粉,只是我在杭州的能打的伙计都被张铭废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能收拾张海客的人。

要找一个能打得过张海客的人已经很不容易,这个人还必须能控制得住身手,别回头把张海客给打死了,闷油瓶那边还用得上他呢。

我打开微信列表,挨个查看好友想找个能用得上的,一点正好看到黑瞎子的朋友圈更新了,觉得有点新鲜,他几乎不更新朋友圈,除了上次我的秃头照他点了个赞,其他时候都跟死了一样。

我进去一看,他只发了一个穷字,底下写着“求接活,等开饭”。我一想对啊,可以找他呀,虽然他在道上的价码跟闷油瓶差不多,请他有点肉疼,但是贵有贵的道理,他的身手对付小哥不太行,张海客应该没问题。

最重要的是黑瞎子这个人不讲究,大事小活都接,不会拿乔,虽然大部分时间很不靠谱,打个人应该也不会离谱到哪里去,顶多是个打不过,反正不论他和张海客谁挨揍,我都很出气。

前情回忆完毕,我觉得打个人而已,能开出这个价码已经豁出去了,我以为我开出这么优越的条件,黑眼镜肯定会屁颠屁颠地答应,没想到他想也没想就道:“拒绝。”

“为什么?”

“小三爷你这抠抠嗖嗖的,开出这么优越的价码肯定是特别危险的活,瞎子不想有命赚没命花,所以拒绝。”黑眼镜在胸口画了一个叉,一脸认真严肃,如果不是我看到他嘴角的坏笑,我肯定以为他是真怕了,死瞎子。

我咬了咬牙:“四年!”

“十年!”

“五年!就让你帮我揍个人而已,不能再高了!”

“成交,早说嘛小三爷,咱们这么熟了给你打个折也不是不可以嘛,希望瞎子我帮你打什么人啊,是挖眼还是剁手您说话。”黑瞎子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露出比我还奸商的小表情。

我心疼得有点不能呼吸,想到张家人的身手也还算释怀,忍不住道:“你也不差钱啊,怎么天天搞得跟吃不上饭一样,吸毒也没这么快啊。”

黑瞎子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别看瞎子我这样,我也是一个很有追求的人。”

我对他这种说法嗤之以鼻,随口讥讽道:“你还有追求?追求什么?没事去山区捐几座希望小学?奉献自己?想当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黑瞎子没说话,就坐在那咯咯咯地笑,我一看他居然默认了差点把杯子给砸了:“卧槽不会吧?你还真去捐小学啊?脑子没问题吧你?”

一想到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晚会上站着黑瞎子,我差点把刚刚喝下去的水都喷出来,我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太损阴德,有的人为了安心会去做功德,希望能以功抵过,捐款造桥的不在少数,可看黑瞎子也不像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啊,太惊悚了吧。

黑瞎子反问我道:“小三爷知道希望小学为什么叫希望小学吗?”

我慎重地思考了一下,选了一个最靠谱的回答道:“因为你叫齐希望?”

“……”黑瞎子戴着墨镜我没办法看到他的眼睛,不过从他僵硬在嘴角的笑来看,他八成在想“妈的智障”。

我咳了一声:“咳,说正事说正事,你的事待会儿再说,打人这事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揍够仨钟头,只要人不死其他的看你自己自由发挥,保证零件都在就行。”

“这么轻松?不会吧,什么人招惹了你小三爷,还至于千里迢迢给瞎子我打电话,哑巴张不收钱还好用,怎么不用?吵架了?”

黑瞎子在这种事情上一直一猜一个准,我一看他那八卦的嘴脸就想抽他,丫最爱做的就是火上浇油自己跟边上看热闹,我被他耍了这么多年深受其害,要是知道了事情始末他还不笑出扁桃体来。

我就道:“用你有用你的道理,爷又不是不给你报酬,哪这么多问题,你们做这一行的不是有规矩么,不许问客人隐私懂不懂。”

黑瞎子道:“瞧您说的,瞎子我干的可是正经行当,即便是不正经的,也是下地的活,打手不常干的。得咧,不问隐私,小三爷总要告诉我要打的人什么来头,叫什么名字,在哪儿打,不然瞎子我不好开展工作啊。”

我把偷拍的张海客的照片从兜里掏了出来,他摘了人皮面具以后也挺麻烦,要是不摘直接看我不就完了吗,我把照片递过去黑瞎子一看,他摸着下巴道:“这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心说不奇怪,肥斗就那么多,七八十年来谁见过谁都不一定,指了指照片给他介绍道:“张海客,张家的,明天我把他约出来,地点你定。”

我这句话刚说出口,黑瞎子就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朝我拱了拱手:“小三爷拜拜。”

我立刻把他抓回来:“你丫干嘛去?不是答应我了吗!”

黑瞎子道:“小三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让我去揍张家人,瞎子上有老下有小,你有哑巴张罩着不怕,瞎子我可没人罩着,今天揍完了明天你就得去西湖捞我,太不环保了不是。”

我道呸,你光棍一条还上有老下有小,一把年龄的臊不臊,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去我就让你这辈子也接不到活,你看我办不办得到。

黑瞎子竖起三根手指头:“那再加三年。”

我按下去他两根手指头道:“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呢,顶多给你再加一年,不干就算了。”

“成交。”

约张海客单独出来需要契机,那家伙贼着呢,我现在约他他肯定不愿意单独出来,我需要等待一个很好的理由,黑瞎子一听还得等就叫着没地方住,我只好把黑瞎子安排进宾馆,让他先待机。

就在我给他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接到了胖子打来的电话,胖子咋咋呼呼地问我怎么还没去接他,我这才想起胖子说过要来我家看新房子,一忙起来给忙忘了。

开车接到胖子以后我就道:“怎么样,去楼外楼搓一顿?”

胖子很嫌弃地道:“还去楼外楼,来来回回就那几道菜,胖爷我都吃腻味了,换一家换一家。”

根据胖子的口味,我们最后找了一家酱排骨的店,两个人要了一个十人大包间,酱骨头摆了满满一桌,胖子也没戴手套直接拿起来就嘬。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一看那油滋滋的东西直想吐,只要了一个饼慢慢吃。

胖子一边啃酱排骨一边问我道:“怎么就你一人啊,小哥呢?你咋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的,不是你的风格啊天真。”

我还没质问他过年的那点事,他倒先提起来了,我从他兜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点了一根,事已至此,只有尼古丁能安抚我焦虑的情绪,健不健康的就顾不上了。

胖子抽烟不讲究,这种廉价的烟草很带劲,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在我肺里游走,再从鼻子里喷出来,像一头被气得冒烟的牛:“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呢,过年那几天我让你看着小哥,你干嘛去了?”

胖子明显心虚了,装模作样地咳嗽:“过年?怎么想起问过年了,过年我哪儿也没去啊,就跟小哥在一起呢,咋地你还不信我啊!”

“得了吧!我都知道了你还跟我这装,王胖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实交代!”跟胖子这么多年兄弟,我太了解他了,故意板起脸道,胖子最受不了别人跟他正经了。

胖子果然立刻就道:“这事也不能怪我啊,要不是你把我地址告诉那姑娘,胖爷至于有家不能回吗!这事是不是小哥告诉你的?丫太不厚道了吧,说好不告密的,怎么扭头就把胖爷给卖了!”

我问他道:“你过年没跟小哥在一起几天?”

“没几天啊,就三天,那姑娘一撤兵我麻溜就回去了!”

三天,足够绕中国一圈了,闷油瓶玩的一手好牌,让胖子帮他瞒着还能卖胖子人情,真不愧是影帝张,胖子这么心细如发的一个人都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胖子看我的脸色不对,问我道:“咋地了,脸拉这么长,是不是小哥出什么事了?”

我又点了一根烟,把这两天发生的事絮絮叨叨地跟胖子都说了,着重描述了一下闷油瓶做的那些事和他跟我说的那些气人话,也许是我语速太快,胖子听了消化不了,直摆手道:“等会,你慢点说,胖爷没弄明白,你是说小哥跟那个张海客还有联系,但是没有告诉你?哎哟天真你可得注意,别后院着火了啊!”

“少扯淡!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我这不是活跃一下气氛嘛,行行行,不开玩笑,说正经的,”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也不管蹭干净没就去抓烟,这才道,“那你怎么想的,觉得小哥这是要干啥?会不会是你那事干得不彻底,汪汪叫们又回来了?”

我道:“他娘的这事能彻底得了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别管彻底不彻底,反正我能确定这事跟汪家没关系,那边我都盯着呢,风平浪静得很,肯定是张家内部的事情。”

胖子就道:“那胖爷说句公道话,你可别生气,你想啊,小哥姓张,又是张家族长,既然是族长,家里有事小哥作为扛把子回去管管不也没啥嘛。”

我啐了一声道:“什么劳什子的族长,还不就是个干脏活的替死鬼!”

“别管他干什么的,就是倒夜壶他不也是姓张的,天真你不懂,小哥这种老一辈的特讲究家族那一套,你看那电视剧里的什么侍卫啊太监啊,为了所谓“忠良”二字全家都搭进去,现代人是不兴那一套了,可咱们小哥不还是接受的旧式教育嘛,骨子里头的老古董,改不了,你能包容就包容一下呗。”

他这话正好戳在我痛点上,包容包容,说得倒是轻巧,他们张家的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死无全尸,时不时地来这么一回我日子过不过了。

想到此我心生凄凉,脑海中突然冒出那些嫁给守卫边疆的军人的军嫂,莫名地同情起她们来,嫁给一个十年八年都回不来的男人还不能离婚,得随时做好准备丈夫为国捐躯的准备,人生是何等的凄凄惨惨戚戚啊。

胖子看我脸色还是难看,揉了揉脑袋,又道:“哎,咱们打个比方,小哥就好比皇帝,某天国破了敌人杀进来了,你大刀阔马地把冲进来的都给砍死了,然后对小哥说咱俩跑吧,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咱们了,你说小哥是扔下满天下子民跟你跑,还是誓死守卫自己的国家?”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气不过他瞒着我,扔给我一个三个月我如果回不来的屁话,这事他有一百个机会跟我交代清楚,偏偏要选择隐瞒,他又不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好奇心上来是可以把自己急死的。

越跟闷油瓶相处我跟他之间深深的代沟显现得越发清楚,胖子说得对,我跟他不是一辈人,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我无法理解他,有些事他无法理解我。

偶尔我也会开玩笑,以闷油瓶的监护人自居,想当然地觉得他在地面上生活不如我,然而随着对闷油瓶的了解,我发现以前的我太过单纯地去想象他的人生,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把他的过去读上一百遍,我也不能真正变成他。

有些时候闷油瓶不是没有心机,只是他的能力太高,没有那个必要先去耍心眼,有那个闲工夫早把对方打趴了,人类更崇尚简单粗暴,如果有能力谁乐意玩什么三十六计,这就是我和他面对事情处理态度截然不同的原因。

小事闷油瓶随我折腾,大事上就一定要他说了算才行,比如这次的这件事,他觉得他能处理得了,没必要告诉我,所以不论我怎么问他就是不告诉我,典型的旧派作风。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把烟灰蹭在我的白衬衫上,叹了口气道:“这事没有谁对谁错的天真,你得理解小哥,小哥没得选,他能跟你说他还会回来就已经很说明他的态度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事还能把你俩拆散咯?你还别说他,你自己天天叫着退休退休的,你真没掺和道上的事了?你就没什么危险事瞒着他?这是你先逮着他,要是他先逮着你呢?”

“我那不是没办法吗,我瞒着他是不想他担心……”

“这不还是吗,小哥不也是怕你担心?这要是纠结下去可就没边了,那句名言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家矛盾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瞧瞧,毛主席的话就是有道理,这敌我矛盾转内部矛盾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嘛。”

胖子前头讲的还算有道理,后头的纯粹是在胡扯,不过听他胡扯这一通,我心口堵着的那口气还真通畅了不少,面对那个闷油瓶子我从来都没有原则可言,这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呢,心里就很没出息地偷偷原谅了他。

心里的那口气消了,想揍张海客的心思也淡了些,毕竟闷油瓶要做的事情里缺不了他,要是揍残了闷油瓶的事再给耽误了,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把黑瞎子再打发回去,顶多折点机票酒店的钱。

胖子蹿腾我回家跟闷油瓶再好好聊聊,他给我敲边鼓,让闷油瓶立个字据,保证下一回再干什么事一定向我向人民交代清楚,再也不干偷偷摸摸的事了。

我搬家搬得匆忙,还没请亲朋好友来看过,按照老规矩搬家的时候是要群请亲朋好友来吃饭的,忙起来了全给忘了,抽空得把这事补上,至少要把爸妈接来住几天。

胖子第一次来我新家,一到就直夸我有眼光,说我买的这房子好,要给他留个房间,他没事也要来住,我们三个人晚上没事可以锄大D,要是以后小花也来,我们四个人可以打麻将。

我本以为闷油瓶会在家里等我,有点郁闷我昨天没回家他也不找我,不料找遍了房间也没找见他的人影,床还铺得跟我那天走的时候一样,这么一看昨天家里根本就没人回来过。

想知道闷油瓶去哪儿了,有一个人是最佳人选,提前留了张铭电话号码的我十分有先见之明,张铭这个傻狍子嘴快又不过脑子,我几条微信过去他就说漏了,讲族长昨天就飞香港了。

我差点没气炸肺,敢情我闹这一出闷油瓶根本没放在心上,该飞哪儿飞哪儿一点没耽误,等这杀千刀的回来,爷要是还让他进这个门爷吴字就倒过来写!

胖子还不知道闷油瓶已经跑了,傻逼呵呵地在卧室里转悠,参观装修,又指着窗台上的糖果罐道:“呦呵,这玩意挺新鲜,说你俩怀旧好呢还是你俩有童真好呢?”

我下意识朝他的方向看,中午的阳光直直地朝屋子里照,那些糖果罐折射了五颜六色的阳光进屋,猛地一看晃得我差点瞎掉。

不看还好,一看到这些糖果我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太阳穴突突直跳,没控制住青筋都爆了出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下就把它们都扫到了地上。

胖子给我突然发疯吓了一跳,灵活地朝后一跳,震得碎玻璃都抖了三抖,看着满地狼藉咂舌道:“你这一惊一乍的干啥,吓死胖爷了!就算不喜欢也别砸了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了,对了,不是找小哥吗,小哥呢?跑哪儿去了?”

“死了!”我嫌弃地啐了一口唾沫,踩住一颗鲜红色的糖果狠狠地碾压。

“啊?!”胖子很是夸张地大叫了一声,装作怕怕地拍了拍胸口。

砸了糖果罐我还是不解气,一把推开胖子随手拎了床头柜上的香炉朝闷油瓶的小柜子走去。我早就说过了,他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他的破盒子劈开当柴烧,张起灵你不是挺能作吗,说走就走很潇洒吗,就让你的东西也都随着你去,连条裤衩子都不给你留!

闷油瓶的柜子里只剩那个小盒子,钱被我拿去买房子了,空空荡荡的柜子一如他空空荡荡的人生,来了又走什么都剩不下,唯一能在他心里留下地位的居然是这个破盒子,真他娘的讽刺。

我看了看手里的香炉,对着那个盒子比划了一下,想看看几下能把这破玩意砸碎,胖子一看那是个古董立刻挤开我把它拎了出来,护在手里道:“再生气也别败坏东西啊,到底咋地了你倒是说啊,胖爷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告诉胖爷,胖爷给你出谋划策!”

我道:“出个鸡巴的谋!妈的张起灵飞香港去了!我他娘的再包容他就是贱!你把那盒子给我!”

胖子举着盒子道:“小哥得罪你这盒子又没得罪你!你看看你这个人就是暴躁,有什么事大家不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解决?发脾气又不能解决问题!”

 我道你不给我也行,你把它拿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个破玩意,然后转头给王盟打电话,让他把我前些日子盘的厂子卖掉,甭管多少钱。

张起灵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年代的人,他的小时候都得是百八十年前,在市场这么繁荣的今天他的童年记忆随着时间连渣都不可能剩下,这种民国的老糖果早就停产了,怎么可能摆在路边摊上十块钱一斤任他买。

人家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我看我的直接降成了负数,听他说了几句关于唯一记得的糖果的事情以后,我就想说能不能帮他找找难得的记忆。

我托人几经辗转找到了一家早年生产那种糖果的糖果厂,因为那种糖果早就停产也不可能有利润,厂家不愿意再做,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装了屎的我直接把那厂子盘了下来,花了大价钱才把糖果做出来。

摆路边摊的也是我找的人,专门瞅着张起灵出门的时候摆摊卖,除了张起灵基本没人买,挣钱那是不可能,赔钱赔得我都习惯了,也正是因为脑抽买了这个杀千刀的厂子,我才没钱买房子,搞得十分狼狈。

我搂住胖子的肩膀,从他手里夺走最后一根烟屁股,撮了一口恨恨道:“胖子,明天请你看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唱戏先搭台,按照我的个人喜好还是找了个茶馆做戏台,在杭州混了这么多年,这方面我还有几分薄面,老板是我的老熟人,答应整个后院包给我一天。

挑这个茶馆的原因是它后面有一个封闭的院子,每天下午有专人表演太极拳,场地又大又清净,特别适合打架斗殴。

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飞了香港,张海客却还留在杭州,或许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现在我对他们姓张的事彻底失去了兴趣,约到了这就够了,他做什么关我屁事,等主角到位,我和胖子做观众也挺自在逍遥。

胖子不能理解我的愤怒,看我生气就也帮着骂骂张起灵,我说要请他看戏他也抱着陪我散心的想法,没想到一进茶馆看黑瞎子也在,搞不清楚我到底想干什么,就着铁观音吧唧吧唧地吃茶点,问我道:“哎哎,天真你这到底要搞什么?怎么瞎子也来了?这唱的到底是哪出啊?”

“不说了吗,请你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已经到位了,就差白骨精了。”我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太久没抽烟猛地一抽身体有点不适应,加上这几天空气不好,鼻粘膜疼得要命,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黑瞎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我看着他做了几个把我撅折了都做不出的动作,一边活动一边对我道:“小三爷,打是没问题,不过瞎子我要先说清楚,就算打不过钱我也要收一半。”

我挥了挥手:“知道知道,你要是被他揍一顿医药费我也全包行了吧,爷不拖欠农民工工资!瞧你那小气吧啦的样!”

黑瞎子道:“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瞎子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活,吴老板不夹喇嘛也就算了,还让我做这么危险的活,还不许瞎子关心关心体恤金吗?”

我假模假样地看了看手表,道:“没记错的话十几年前你就叫着自己要死要死,年都过了几茬了你还没死,我这就是体恤你,抓紧送你一程。”

我俩正扯着皮服务员引着张海客进屋来了,黑瞎子本来想说话一见来人就咽了回去,靠在桌子上拿点心来吃。

我约张海客的理由十分简单粗暴,就是要他出来我俩单独谈谈张起灵的事,张海客一看多了两个人心里八成在犯嘀咕,胖子他认识,所以一直在瞄黑瞎子,我想起黑瞎子说过看张海客眼熟,疑心他们是不是真的见过面。

胖子没见过张海客摘掉人皮面具的样子,指着他问道:“这猴了吧唧的是谁啊?这就是天真你说的白骨精?”

我道:“脱了马甲你就不认识了?丫不就是张海客!” 

胖子也一直以为张海客就真的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一听他是张海客跟参观什么珍奇动物一样盯着张海客看了半天,张海客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还是脸皮太厚,面对胖子瞧猪蹄一样的神情硬是能面不改色。

胖子看够了也明白了我到底要干嘛,搂着我的肩膀小声道:“咋地,小哥不在你就拿这家伙开刀?咱们也没见他动过手,听他吹他小时候跟小哥一起下斗,瞎子干不干得过他?”

我抓了一把瓜子,朝黑瞎子使了个眼色,干不干得过关我屁事,我就是心里不爽想看人挨揍,两败俱伤才是最喜闻乐见的结局,新仇旧恨一次解决。

在出其不意这方面黑瞎子还是很有经验的,一看我使了眼色直接就朝张海客攻将过去,也不管会不会伤到我和胖子这两个无辜吃茶观众。

张海客毕竟受过专业训练,黑瞎子猛地发难他也从容不迫,硬生生接下黑瞎子一招,我看他那个利索劲儿觉得六年的房租也没白出,也许最后只用出三年。

好在黑瞎子也不是全无胜算,黑瞎子的胜算就是他没有固定的招数,很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俗话说得好无招胜有招,张海客不一定吃得住他的流氓打法。

张海客也许想到了我这一顿是鸿门宴,只是没想到他一坐下还没开口说话,我这边的鸿门宴就露出了真面目,给打懵逼了,一直在喊自己是真的有事找我谈,跟族长有关的。

黑瞎子根本不管他说什么,从后腰摸出短刀就朝张海客身上招呼,高手过招讲究抢占先机,张海客只防不攻,手臂上立刻就见了红,浅浅的一道不算刺激。

“吴邪!你闹够了没!让他停下来!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啊!”张海客打急了眼,朝我吼道,“你会后悔的!你今天不听我说你一定后悔我告诉你!”

我磕着瓜子,对黑瞎子道:“瞎子你不够卖力啊,怎么这么半天的他还能说话?活干得不好我可不付钱的我跟你讲!”

张海客被我吊儿郎当的态度气了个半死,一时大意被黑瞎子一拳打在肚子上,猛地弯下腰后退了七八步。我一看不对,他不可能那么菜鸡,还没等我提醒,张海客猛地扒住后院围墙的一边,蹭蹭两下就翻墙跑了,临走前还朝我嚷“你一定会后悔的”。

黑瞎子问我还要不要追,他能追得上,张海客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很难形容,硬要说有点像看自家不争气的狗,我心口突然蹿起一股凉意,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右眼突突直跳起来。

这是大凶的预兆,每一次我有这种感觉都一定会出大事,张海客说我会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他到底知道什么,他又想告诉我什么?

我已经没有心情再继续这场闹剧,朝黑瞎子摆手,黑瞎子耸了耸肩,把那把短刀重新插回后腰,他也挂了一点彩,并不严重,自己舔舔就好了,临走前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把酬劳打进他的卡里。

随着不详的预兆我许久不见的霉运也卷土重来,车开一半就爆了胎,打电话给王盟他却关了机,无奈想打车我才发现一整条路都是禁停区,这还不算什么,我和胖子顶着风走了半里地突然开始下暴雨,乌泱泱的黑云瞬间覆盖了整个天空,十分可怖。

唯一幸运的大概就是旁边有个公交车站,结果上了车才发现我俩都没有零钱,胖子一怒之下塞了张一百的,说剩下五十个人的票钱他都包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车上人爆满,我和胖子被挤得根本动弹不得,等终于到站下车,胖子肥油都快被挤了出来,我一看鞋上全是脚印,也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袖子上也沾了不少不明液体,十分难闻,只好进屋就朝浴室跑,想洗掉这一身的霉气。

热水器烧水需要一段时间,打开莲蓬头喷出的冷水激得我一跳,天气虽然渐渐暖和起来,早春还是有几分凉意,我还记得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冬天体育课跑完步回宿舍,可以直接把一桶冷水浇在头上。

人老了就要认,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默默地把水温又上调了几度。

不得不佩服闷油瓶,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身体素质一点都没有变差,除了那次手腕子被胖子砸折了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冬天他可以只穿一件薄外套就出门,手冰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力,发丘二指灵活得要命。

我摸着脖子上的疤叹了口气,今天这事想想实在太无聊了,我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危机意识退散得太快太急,总觉得有闷油瓶在就万事大吉,过于迫切地放弃了自我保护。

折腾了这一番我脑子逐渐清醒,那股自内心而发的凉意越加强烈,我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让理智重新占领高峰,然后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大错。

我心不在焉地随便擦干了身体,拿着手机走进卧室,一不留神赤脚踩上了没能清理干净的玻璃碎屑,疼得抱着脚原地跳了半天,就在我跳脚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一手滑差点没把手机给甩出去。

我纠结了一会儿是先把我脚底下的伤处理了,还是先把短信给看了,捧着脚看了看觉得也不算严重,就呲牙咧嘴地打开手机,发现那是一条没有署名的短信,上面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

——欲知一切,明晚八点,茶楼见。


——————————

《生日》


——生日快乐。

我按灭了手机,把它草草塞进裤兜,今天是我的生日,除了我妈以外没有人给我发祝福短信,因为跟我相熟的人都知道,吴邪是不过生日的。

虽然因为不过生日曾经在学生时代获得过“装逼邪”这个外号,我也依旧保持着我的这个习惯,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生日”两个字听都不想听,每次某些软件提醒我“您的生日还有多少多少天就要到了”的时候,我总会压抑不住地有些烦躁。

一年一次的纪念日是最无情的标杆,它们提醒着你每一年的逝去,尤其是生日,它是只属于个人的年龄标杆,就像巨型的时钟滴答滴答,提醒着你的生命又少了一年。

我本来是很期待今天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大抵是因为我以为今年的生日会跟闷油瓶一起度过,自从闷油瓶回来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到为什么中国的情侣热衷于把每一个节日都过成情人节,节日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待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点了根烟走到窗边,想吹一吹风醒醒脑子,昨天张海客约我晚上八点,有这件事亘在心里,我这一天都不会过得很轻松。

走到窗台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窗台上除了那些糖果罐,还有那盆我送给闷油瓶的小白花盆栽,闷油瓶临走前把它放在窗台上晒太阳,这种花对阳光和水都很挑剔,连续数天的疏于照顾已经让它整个枯萎了,我一捏发现叶子都脆脆的了。

这花本来就是四月开的,提前的绽放注定会有这样的结局,三十多岁的时候人往往会变得很感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变得很多愁善感,这盆花的枯萎让我更加萎靡不振,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这朵花的宿命吧,我想,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宿命吗,现在闷油瓶知道了他的宿命,那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我跟闷油瓶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宿命和结局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我跟闷油瓶之间,到底谁是越过山丘的那个人,谁又是等候的那个人呢?

抽了一包烟以后我走出了卧室,胖子还在客房睡觉,呼噜震天响,托某个人的福,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凌晨眯了一会还一直在做梦,梦了什么已经忘了,总之很累。

不论发生了什么饭是一定要吃的,我走到厨房决定先给自己弄点吃的,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搬进这屋子以后根本就没在厨房做过饭,太大意了。

最后我从胖子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包方便面,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包存货,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食物,我决定悄咪咪地给它吃掉,不让胖子发现,如果他问我就假装不知道。

也许是我烧的开水把面泡得太香,在我呼噜呼噜吃面条的时候胖子出来了,我和他面面相觑,我嘴里还叼着一根没咬断的面条,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面条确实有点长了,我猛地吸了半天才把那根面条全吃了,过程中胖子一直挠着肚子站在我对面,我吃完擦了擦嘴,把剩下的递给胖子,道:“要不?”

胖子眼神古怪地摇了摇头,抽了一张面纸递给我,我一看我的手上面居然都是血,过量的尼古丁摄入和过辣的泡面无情地摧残了我的鼻粘膜,鼻血喷涌而出犹如滔滔江水。

“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悠着点啊。”胖子斜眼看着我朝鼻孔里塞纸团的蠢样,像在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把鼻孔塞得像尔康一样大,横在沙发上问胖子:“你觉得我跟小哥两个人,合适吗?”

胖子抠了抠脚:“合适啊,有什么不合适啊,你们在一起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简直就是为民除害啊!一定要保持,千万别怀疑,分手了指不定祸害谁去呢。听过那首歌没有,互相折磨到白头,您二位到底图什么啊。”

我看他抠脚很羡慕,我的脚昨天被玻璃碴扎了好几个口子,暂时不能享受抠脚的乐趣,胖子说得也对,我和闷油瓶都是祸害,以前我闹大了天也闹不出方圆二里地,可现在的我如果闹起来,不夸张整个杭州都不得安生,闷油瓶就更不必说了。

我不跟胖子斗嘴,胖子很不习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说小哥现在干嘛呢?”

我就是喜欢胖子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不给你热水喝的性格,瓮声瓮气道:“也许他现在正在香港吃鲍鱼,四头的那种。”

胖子琢磨了半天,肥硕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沉默半天后认真道:“那咱们可不能输给他,我说真的天真,不然我们也去吃鲍鱼吧?”

没有人会在早上九点去吃鲍鱼,我打着伤患的幌子不愿意出去,胖子翻了翻自己的行李才恍然大悟我刚刚吃的是他的存货,我假装听不懂,把剩下的半碗泡面藏起来准备中午接着吃。

胖子突然道:“天真,要是以后小哥又失忆了,你咋办?”

我藏泡面的手一顿:“能咋办,在家就养着,在外头就找回来,总不能再放他去卖水果吧。”

互相折磨到白头又怎样,能一起白头已经很奢求,谁还在乎过程如何,不过按照闷油瓶那种生长速度,我头发都掉秃了他或许都不会白一根头发。

我在跟闷油瓶在一起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是不自信,只是我习惯凡事做好最糟的准备,这样才不会在失败的时候措手不及,如果补救措施做得好,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我要倒斗,那再没有比闷油瓶更合适的伙伴,他是能把后背交出去的好伙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求生欲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挺像一个佛的。

偏偏我作死选择和他一起过日子,闷油瓶甚至从来没有过过日子,他的人生中只有生存,没有生活,我要么放养他,要么强行改变他。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小哥虽然老是失忆,不过他也总能再想起来,是费劲了点,没事,我帮你,咱们多给他拍点照片发朋友圈,要是以后他忘了,给他做个朋友圈幻灯片,一放他就想起来了。”

我跟胖子两个老男人待在装修精致却空空荡荡的别墅,寂寞空虚冷地坐了整整一天,恍惚回到了青铜门前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们至少还有压缩饼干,而现在,身处闹市的我们只有半桶方便面。

等我终于捱到七点,我和胖子都快坐化了,临出门前胖子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我没答应,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的茶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张海客要告诉我的事情有多严重,否则我一定会叫上胖子。

第一眼见到张海客我差点笑出声,他的造型实在很糟心,黑瞎子打人专打脸,虽然伤势很轻,他还是被打得像个猪头一样,我一看他那德行,立刻掏出手机咔咔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发朋友圈。

他没动,只是叹了口气,像是感慨我也只有这几个小时的开心时光了一样,特别淡定地指了指椅子道:“坐吧。”

没来以前我急得抓心挠肝,想着见到他一定要揪着他的脖领子逼问他,现在真的见到了反而淡定不少,泰然自若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着急开口,只等他先说话。

张海客认真道:“我要先讲明白,我接下来说的事族长是不让我告诉你的,你可以怀疑我的用心,也可以怀疑它的真假,只是事情走到了这一步,骗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信不信这需要你自己去斟酌。”

我当然会怀疑他的用心,这事用不着他来警告我,就道:“你只管说,怎么判断是我的事,你先给我讲清楚闷油瓶现在到底在哪儿,你们到底在筹划什么。”

张海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道:“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如果是昨天我会立刻告诉你,已经到了今天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既然这样不如从头说起,你也能更好地理解。你知道张家是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即使到现在已经衰退了不少,人数依旧可观,我们一代一代传到现在,虽然每个人都在做着不同的工作,却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努力。”

“那又怎样?”

“越是优秀的人越希望能够自己单干,我们家族出了很多优秀的人,权倾朝野的有,富可敌国的也有,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想过脱离张家?为什么他们要为一个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奉献一生?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我心说今天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跟我炫耀你家族基因优秀?你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行为很变态很奇怪吗?随口道:“你们不是脱离家族就要剁手指头么,那么变态谁愿意啊。”

“那已经是老黄历了,我们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家族,而且如果剁两根手指就可以脱离张家,换你你愿意么?如果是我我肯定愿意,你看到的都只是表象,脱离张家的有几个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多半都不是接触核心秘密的人,他们的血统都不纯。”

“近代张家瓦解以后,残余到现在的张家人基本分为两派,一派是向往绝对自由派,他们跟外人通婚,过着看似正常人的生活,也不再为维护家族秘密而努力,另外一派则坚守到底,这不仅仅是因为个人的选择和想法,究其内在也是因为血统。”

我知道张家对血统控制得非常严格,讲究族内通婚,至少能葬在张家古楼里的那些人都是姓张的,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家族就靠着表哥表姐结婚生子,也是挺不容易的。

不过这血统跟他们是不是选择脱离家族有什么关系?难道能脱离家族的都是血不纯的,血纯的都不能脱离家族?我想到闷油瓶的麒麟宝血,那种血在张家似乎也非常少见,这应该不算什么高贵血统,因为闷油瓶小时候的作用就是放血而已。

张海客看了一眼手表,接着道:“你觉得张家人跟普通人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我想了想:“比较变态?”

张海客没理我,继续道:“是寿命,我们的寿命比普通人要长很多,而且我们家有一种遗传病,叫做失魂症,就是失忆,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方式跟普通人有很大的不同。”

张海客告诉我,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在逐渐退化,用狗来举例子,你拿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跟其他的狗隔离,只让它跟人生活在一起,你会发现即使没有狗去教它,它还是会长成一只狗,不会变成一个人,它还是会去追尾巴,见到狗同伴会趴下身子,会叫,会游泳。

可是人类不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如果你把他和狗放在一起,他就会学狗叫,像狗一样生活,你把他和熊放在一起,他就会去学熊叫,像熊一样生活。

因为人类的本能随着进化慢慢被磨灭了,人类的传承全靠后期知识的传授,这也是人类跟动物最大的不同。

动物有与生俱来的本能和记忆,是动物出娘胎的时候就记在脑子里的,随着基因遗传了上万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一点地出现,所以动物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年龄要做什么事。

张家人拥有与此类似的“本能”,张家人出生以后要无限地封闭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忆才会一点点浮现。这些记忆会指引张家人的行动,一直到死为止,这些记忆都会不停地出现,他们的每一步在出生前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不停的失忆是因为这些本身的记忆会覆盖外来的记忆,它们不容许任何外来的东西占用它们的空间,影响它的行动人,张家人不论想要记住什么,都必将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寿命长和“本能”是相辅相成的,记忆的指引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完成,如果张家人的寿命太短,还没等完成人就死了。这也是在信息闭塞交流不便的古代,张家人为什么能随时得到指示的原因,因为发送指示的本身就是他们的大脑。

张家被严格地区分为外家和内家,外家人相对自由,“本能”对他们的控制并没有那么全面,但是只要血液里还有张家的血统,就不会拥有绝对的自由,在有意无意中,这些指示会影响他们,他们会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为张家做事,至死方休。

我没想到闷油瓶的失忆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么听起来张家好像更像一种没有开化的野兽,拥有最原始的本能,他们像蚂蚁一样分工合作,井井有条地做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汪家的外来破坏,这个可怕的家族也许会继续控制中国也不一定。

虽不明但觉厉,可我不明白张海客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即使动物拥有本能,它们也会随着环境的变迁生活,就像张海客他们,不也一样能够伪装成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吗?还是他想警告我,闷油瓶会随时忘记我?

闷油瓶的长寿和失忆我早就知道,在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考虑过这些问题了,无论寿命长短,我注定要比闷油瓶早死,既然这样早死多少年都是一样的,我只希望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能多陪陪他。

至于失忆,他能记得我当然最好,就算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等我死了,他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叫吴邪的人。

于是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海客道:“我看你还是没有明白这其中的严重性,那我来打一个特别浅显易懂的比喻好了,如果外来记忆等于病毒,我们本身的记忆就是白细胞,每当有小病毒入侵白细胞就会把它们吞噬。你有没有发现族长已经很久没有失忆了?即使失忆他也能很快把你给想起来,这说明他已经有意无意地在跟它们抗衡了。你想想看,族长为了能记住你,他会做什么?他会继续跟那些固有的记忆相抗衡,如果有一天他成功了,病毒打败了白细胞,那你说,会发生什么?”

“哦,刚刚忘了说,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将它们称之为——‘宿命’。”

茶馆开了暖气,气温高得足以让每个人冒汗,而我却浑身发冷,犹如坠入冰窟,盯着张海客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海客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夹,一边拆一边继续道:“按照现代科学来说近亲生育的小孩多半会有基因缺陷,痴呆残废或者智障,可是我们家族却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于是我们想到张家的长生秘密,以及记忆出现的问题,或许就跟严格控制的血统有关,在医学发展的今天,我们想通过现代医疗来解释我们族人身上的这些秘密。”

那份文件夹很厚,张海客从里面拿出了几张X光片子,都是脑部的片子,足足有几十张,他把那些片子一字排开,指着上面的一个脑子对我道:“看到了吗,经过我们的医生研究发现,张家人的脑内或多或少都有些畸形,血统越纯这种畸形越明显,失忆和‘本能’的情况就越严重。我们不妨大胆地假设,正是这种先天的畸形,才导致了张家人的长寿,也同时由这里提供指引。”

“如果我们跟外族人通婚,生下来的小孩的畸形就会减弱,所以张家自古不允许族外通婚。”

我对医学一无所知,也看不懂那些脑子跟普通的脑子有什么不一样,张家通过现代医学来解释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十分地古怪和可笑,他们的家族一直很神秘,带着浓厚的封建色彩,就像神话传说中守护一族一样。

这样的一个家族按理说跟科学文明半点关系都扯不上,可是现在他们却告诉我,这种神秘只是因为脑子有病,这种感觉实在很难言喻。

我盯着那些片子,听着张海客口若悬河地介绍,脑子突然嗡了一声,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宿命、白细胞、病毒、抗衡、解决……

不会吧。

“……你们找到了解决这种‘宿命’的方法,是不是?”

张海客点了点头:“也算也不算,想想看,既然这种畸形导致了长生和失忆,那能不能通过手术矫正它们,从而将张家人变成正常人呢?这是合理的猜想,你知道我们家族的效率一直很高,我们的医生在小白鼠的身上进行过实验,成功率非常高。”

我问道:“那人呢?你们有在人身上进行过实验吗?”

张海客摊了摊手:“没有,要知道如果一点点畸形就可以延长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寿命,又有谁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改变它们呢?”

我攥紧了手里的茶杯,过度用力让我的骨节发白,几乎要破皮而出,我咬紧牙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小哥,在哪里?”

张海客笑了笑:“我说了这么多,吴老板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他在哪里,族长的血跟我们的都不一样,你猜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宿命比我们所有人都来得严重,如果他不做手术,也许在明天,也许在后天,他就会因为宿命的指示离开你,去做那些已经完全失去意义的事情,等到他再想起你的时候,也许是十几年后,也许是几十年后。”

“你们想用他来做实验,如果他活下来,这次手术就可以作为一次研究,你们就可以知道做了这种手术以后你们的寿命会不会被影响,是不是?”我不相信张海客做这一切没有自己的目的,唯一让他们如此上心的理由,就是闷油瓶又一次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是。”

张海客“是”字刚说出口我就把杯子砸在了他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把一脸茶水擦了擦,道:“你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我的目的是什么都不会影响结局,总还有好的一面,说不定手术会成功,每个手术都有风险,你不能以偏概全。”

我冷笑道:“阑尾炎手术最坏的可能也是死,但是几率小,你告诉我这个手术死亡率有多高,一点事没有的可能性有多少?你能保证小哥活着走下手术台吗!?你现在立刻给香港那边打电话!这个手术不能做!!”

“开颅手术失败率有多高大家都知道,我现在骗你没意思,完全没事是不可能的,医生的手只要抖一点点伤到任何一根神经,对身体的伤害都是永久的,后果我没办法保证,也许会失明,也许会瘫痪,也许会死,谁也说不准。”张海客说到这里,摆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诡异地勾了勾嘴角。

他将手机递过来给我:“手术成功,族长就可以摆脱他的‘宿命’,摆脱张家,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如果他不做这个手术,继续按照以前的轨迹行走,你这辈子都追不上,他只不过是选择了等你而已。”

“而且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接过手机的手一直在抖,划了好几次都没能划开屏幕,终于划开之后屏幕缓缓地亮了起来,上面是一张照片,闷油瓶躺在了手术台上,有人正在给他打麻醉。

手术已经开始了,我果然来不及了,我让闷油瓶停在了悬崖边上等我,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我要去香港,”我攥紧了那张照片,闭上眼睛轻声道,“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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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爱你》

   

你眷恋的都已离去/你问过自己无数次/想放弃的眼前全在这里/超脱和追求时常是混在一起

你拥抱的并不总是也拥抱你/而我想说的/谁也不可惜/去挥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

我所有的何妨/何必/何其荣幸/在必须发现我们/终将一无所有前/至少你可以说/我懂活着的最寂寞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

我疲倦地摘掉耳机,把它随手撇在一边,我听歌本来是想平复一下心情,没想到听了心情反而更差了,我抬手按了呼叫器叫来空姐,问她道:“还有多久能到香港?”

空姐有些诧异,还是蹲下身来柔声道:“先生您好,我们航班才刚刚起飞五分钟,大概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够到香港哦,您的脸色不太好,需要我为您倒一杯热水来吗?”

我对时间的掌握一直不太好,没想到这次这么夸张,我揉了揉太阳穴请空姐给我倒一杯冰水来,我需要冷静一下脑子。

她犹豫片刻还是给我端来了一杯热水一杯冰水,让我自由选择,又说如果身体不舒服飞机上都有配备药品,有需要请务必叫她送来。

飞机是张海客临时给我安排的头等舱,张海客让我先飞,说他随后到,估计是怕我激动起来在机舱里把他杀掉,只说我到了有人来接我去医院。

我太着急了,飞机起飞之后才想起没给胖子打电话,只能等落地之后再安排其他的事。

人一激动就容易丧失理智,飞机是半夜一点的,我浑浑噩噩地在候机室坐了几个钟头,又浑浑噩噩地上了飞机,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此时此刻才突然浑身一激灵,好似梦游回神一般,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吴邪啊吴邪,你要冷静,我使劲拍了拍脸,让自己短路的大脑重新运转,开始回忆我跟张海客的那些对话,试图从中间寻找我当时遗漏的部分。

张海客在对话里加入了很多刻意的部分,这种手段我也经常用,比如他说什么如果是昨天还能立刻告诉我,我承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被打击得很惨,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准备提前告诉我,从一开始他就不停地在看手表,想掐时间点。退一万步说,即使我提前知道了,他们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应对,张家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恶劣,他们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次手术,却又假惺惺地给你一份虚假的希望。

突发事件我应对得多了,措手不及已经成为我应对事件的常态,只是这一次和以前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让我从内心深处无力,进而演变成一种惶恐。

闷油瓶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以往他去哪里我也只是象征性地担心一下,惶恐是绝谈不上的,因为他去的都是他擅长的领域,他有一百种办法去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命运牢牢地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但是这一次是去做手术,一切都是未知数,等于他把自己完全交到了一个陌生的医生手里,任由冰冷的手术刀决定他以后的命运。

日他娘的,还敢跟我说什么一定会回来,真不知道丫哪里来的自信。

飞机开了暖气,我的身体却一直暖和不起来,我真正体会到年龄到了以后换季带给我的影响,冰水攥在手里一会儿就开始头疼,不由感激起空姐的体贴。

我等不及冰水变温热水变凉,把它们各倒了一半在空杯子里,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因为没有充分搅拌,入口的水有的部分冰得刺骨有的部分烫得灼人,水杯在手里暖了一会就变温了,接下来的第二口温吞得恶心。

闷油瓶就好像这杯温水,看起来不冷不热的十分合适,实则一半冰冷一半滚烫,它们各自占据了他身体的一半,如果你尝试拥抱他,要么被烫死要么被冻死要么被吊胃口吊死,总之没个好结局。

水刚喝完,刚刚那个空姐又走了过来,她送来了一杯咖啡和一份甜点,又把一条毛毯搭在我的膝盖上:“先生,您好,打扰您了,这是本航班为您配送的宵夜,还有这一份是您登机前有人托我带给您的文件夹,他说您希望知道的细节都在这里,您可以在飞机上慢慢地看。”

文件夹很厚一叠,有照片有文字,我挑重点的阅览了一遍,把它们记在我的笔记本上。

这份文件夹应该是张海客托空姐带给我的,里面写满了闷油瓶这次手术的大小细节和他们张家遗传畸形的研究文件,条理非常地清晰,叙述十分地简洁,看叙事手法应该不是张海客写的。

张海客乱七八糟的叙述根本没讲清楚这件事的十分之一,看完这些文件我才真正明白闷油瓶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做这么危险的手术。

闷油瓶曾经跟我说过,他总是记不住新发生的事情,除了幼年接受的训练和部分残留的生活碎片,其他的事情总是很快就会忘却,如果要记住什么,就要花费比常人多一百倍甚至一千倍的努力。

如果按照我自己的理解,然后用电脑来比喻,那么闷油瓶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就是电脑系统,家族的训练和生活常识就是储存在C盘的系统软件,用来保证电脑的基础功能运行。

唯一不同的是,无关紧要的生活记忆会被自动判定为外来侵犯的木马病毒,如果让这些记忆存储进电脑,就会占用本来系统的空间,所以杀毒软件会运转,霸道地将这些病毒消灭,只残留下一些磁盘碎片。

闷油瓶每次强行记忆都在跟杀毒软件抗衡,他的意志力实在太强大,如果真的让他成功,那势必造成电脑系统的崩溃,病毒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全身,电脑没有了系统就会变成一台空壳,闷油瓶最后会变成怎样谁也不知道。

要么他这辈子都不去记我,否则每一次新的记忆都会加重他的这一病症,多可悲,我已经不在意他忘记我这件事情,却连让他再次想起我都成为一种奢望。

撇开记忆的部分,他的本能也让人十分棘手,闷油瓶的血即使在张家也十分地罕见,这种血液让他的遗传更加严重,就像大马哈鱼每年都会迁徙回到出生地产卵一样,即使不再需要,他还是会接收到那些“本能”,指示他在毫无意义的情况下继续做着那些事情。

这也是现代张家人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这些本能在控制他们,甚至会继续控制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希望找到一种办法,能够保留好处——长生,同时解决坏处——本能和失忆,没有人不想要拥有绝对的自由,在这种想法下,名存实亡的家族早就被抛诸脑后了。

张家关于本能的研究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了,他们通过大量的动物实验和对死人的研究确定了手术的可行性,但是没有活人愿意做第一个实验者,研究陷入瓶颈,直到闷油瓶从青铜门出来,主动联系了他们。

如何手术文件上也写得非常清楚,只是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看不懂这其中的细节如何,我只注意到操刀医生对这次手术危险的评估,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

我不知道闷油瓶在决定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想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张家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我把文件夹丢在一边,问空姐又要了一杯热水,耳机里那首歌还在单曲循环,像一个可怕的魔咒缠着我不放,我看向窗外,地面灯火通明一片璀璨,香港已经到了。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都是人生,可现在,我不止失去了人生,连侥幸都快搞丢了。

飞机一落地我就给胖子打了电话,让他立刻来香港,来不及跟他多解释什么,只说闷油瓶要做开颅手术,如果黑瞎子还在杭州就把他也带过来,说不定要动手。胖子一听就炸了,要去找张海客算账,我让他先别冲动,到了香港再说其他的。

张海客安排来接我的是个姑娘,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不过她的开车技术比普通话要牛逼多了,一脚油门下去我像坐在一台甩干机里,等终于飙到目的地,我感觉肠子都被安全带勒断了。

从医院的规模来看,在海外的张家发展得挺不错,从培训机构转行做医生也算成功,他们的医院占地面积不小,上书六个大字——香港保仁医院,这倒是让我意外,我以为他们会起个张氏医院或者青铜医院之类的。

姑娘没有带我走医院的正门,一个漂移甩进了一个偏门,偏门很小,门口戒备却十分森严,除了我们没有人从这里进出,我猜他们把医院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用来接待普通的病患,一部分用作研究机构。

整个后院只有一栋大楼,挂着一个住院部的招牌,进门就有三道检查手续,姑娘刷了脸又刷指纹才得以继续前进,我跟在姑娘的身后,默默地计算这里的面积和路线。

走了约莫十分钟,姑娘停下来,很随意地指着一扇门道:“就这里了,上边有个休息室,你可以上去休息,里面有部电话,手术结束会有人call你。”

这里的手术室和我以前见的完全不一样,不仅没有摆放供家属休息的椅子,手术室的大铁门还修得跟CT室的防护隔离门一样,提醒手术中的红灯在不停地闪烁。

掐指一算闷油瓶已经进去了五个多钟头,我心下一沉,根本没心思去休息,就道我在门口等,姑娘撇撇嘴:“随便你。”

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响远去之后,我才注意到这里安静得可怕,医护人员似乎都在门里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面,与世隔绝。

我找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硬的角落,靠在墙上盯着红灯闪烁,下意识去数它到底闪了多少下。这很枯燥乏味,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的环境的确会让我的脑子冷静,冷静的同时我也会想得更多,有利有弊。

等待闷油瓶是我目前为止跟他相处最得心应手的部分,不论是在墓地里他一声不吭的跑得不见踪迹,还是莫名其妙去守什么青铜门,我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他再次出现。

我说的等待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不单单局限在行动上,还有心里。有时候即使他在我身边,我也能感觉到那种等待的孤独感。总有这种人,他身处闹市站在人群,你看着他,他看着你,也只有他一个人。

就像闷油瓶自己说的,有些事情只有张家人能做,只有他这种人能做,这是不论信任与能力的。我总怕他这样会憋出病来,后来我发现这种担心很无谓,他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活着,他清楚自己要面对的,也清楚自己要做的,会憋出病来的只有用世俗眼光去揣摩他的我。

面对闷油瓶我永远很被动,他总有自己做事的理由,最该死的是你无法去责备他什么,越了解他就越能体会到他本身自带的那股凄凉,也越发无能为力,他的人生几乎没有正常的部分,又怎么忍心责备他处理不好这些事情。

我以为我能理解他,因为经历了这十年之后,我亲身体会到有些事真的没办法说,也没有人能帮得上你,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那种滋味只要经历过一次就会终身难忘。

但是不能,理智上或许能理解,情感上绝对不能原谅,我发誓如果他还敢给我来下一次,我一定会撒手就走,不管他是死是活。

前提是他能从里面出来,我叹了口气,摸了摸裤兜,里面有烟但是没有打火机,上飞机前被收走了,还有比有烟没火更悲惨的事情吗?

我抖了抖烟盒,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拿出来一看二十多个未接来电,三十多条短信。

电话有十个是王盟打的,十三个是小花,一个是我爸,两个是黑瞎子,他们发现打不通以后就给我发了短信,王盟和小花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找我,道上的一点小问题,黑瞎子不用想也是催尾款,我没心情处理这些,看也不看就叉掉了。

我爸发现我没接电话以后给我发了三条短信,第一条祝我生日快乐,说买到了很新鲜的鱼,问我带不带闷油瓶回家吃饭;第二条他说鱼做好了,要是来就放锅里热着等我们来;第三条他说鱼已经放冰箱了,我明天要是能来再拿出来热热吃是一样的。

我爸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也从不过问,他知道自己帮不上我什么,就在家里做好鱼等我回去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待我,怕打扰我,怕我生气,连电话也不敢多打。

我编辑了一条短信,说我跟闷油瓶出发到香港玩,可能要多呆几天,有空也带他们老两口出去玩,我爸每天六点半起床,我就把短信设置成早上七点发送,省的他一睁开眼就要担心我。

短信发完我顺手给胖子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状态,应该已经上了飞机,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这里。

我迫切地需要胖子站在我旁边,一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字面意义上的,我希望红灯赶快灭,又有点害怕独自面对从里面推出来的手术床。

我几乎没在手术室外等待过谁,为数不多能用到手术室的时候,也多半是我躺在里面。

我从不许人在外面等我,同样我也不等别人,总觉得就算等在手术室外面也无济于事,反正手术的是医生,站在门口还碍事,不如好好休息一下,手术结束以后才有精力去照顾病人。现如今闷油瓶躺在里面,我才懂那些坚持要等在门口的人的心情。

只有身历其境,方能感同身受。

开颅手术是极其复杂繁琐的手术,我等着有人从手术室出来取点什么,就能顺便问问里面的情况。结果我在手术室门口站到天空破晓,也没见有人进出手术室,大概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完全不需要出来。

没等到医护人员,倒是终于等来了胖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寂静的医院里他铿锵的脚步声听起来颇为悲壮,我看到胖子拎着张铭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张铭被他拎着像个小鸡崽子,都快吓哭了。

看见胖子我那种庄生梦蝶的飘忽感才慢慢消退,我没想到他把张铭给揪来了,看到哭唧唧的张铭我的头很疼,不由揉了揉太阳穴:“你抓他干嘛啊?”

“人质啊!”胖子把张铭丢在地上,“怎么着也不能任他们欺负,抓个小崽子当人质,小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胖爷今天手拆了这医院!”

我问他黑瞎子呢,胖子道别提了,丫个通缉犯没有护照,根本进不来香港,我就让他去北京城给阿花带个信,要是干起来我们也得提早准备。

张铭坐在地上很委屈:“我不知道什么事,你们抓我干嘛,我作业都没写完,要是不能交,班主任又要罚抄了。”

胖子踹了他一脚:“闭嘴,老实呆着,等小哥出来没事胖爷就放你回去,要是小哥有事胖爷就把你拆巴拆巴给小哥陪葬!”

张铭嘟囔:“为啥要我给族长陪葬,我跟族长又不熟……”

除了逆天的身手,张铭更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我不由想起了当年的苏万和黎簇,这么一比张铭乖得很,也不忍心太欺负他,就对他道:“行了,不难为你,你去给我买烟和打火机,多买点送来。”

张铭伸手跟我讨买烟的钱,我也只带了人民币,叫他去找院长要钱,他点点头就去了,果然这小子是认识院长的。

胖子左右瞅了瞅:“这啥医院啊,这么小气,一个凳子也不给,你就跟这站了一宿?”

我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脚,感觉袜子已经和脚上的伤口连在了一起,一动就钻心地疼,呲牙咧嘴地道:“小哥都进去十几个小时了。”

胖子学我靠在了墙上:“不是,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到底怎么了,小哥得啥病了,怎么就来这地方给人开了瓢了?”

我用胖子能听懂的语言跟胖子解释了事情的始末,听到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的时候胖子半天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烟递给我,我道:“没火。”

胖子挠了挠了肚子,从裤腰带里头掏了两根火柴,在墙上刺啦一划,递给我道:“抽点,提提神。”

我点了烟,没抽,看着烟灰掉在洁白的地板上,突然问道:“胖子,要是小哥死了呢?”

我发誓我真的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嘴自己秃噜了一下就冒出来了,好像刚刚只是问胖子中午吃什么。

胖子的反应就比较激烈了,他立刻呸了一口,吐了一大口唾沫在地上,一边踩一边双手合十道:“呸呸呸!大吉大利童言无忌!各位见谅见谅,我这兄弟没脑子不会讲话,你们哪儿听哪儿了千万别朝心里去!我们收回来!收回来了!呸呸呸!天真你也呸!快呸!”

我拗不过他,也呸了两口,在医院里我和胖子迷信地吐口水跺脚,场景有些好笑,胖子还不罢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什么菩萨佛祖玉皇大帝求了一遍,连耶稣真主都没放过。

我就道:“咱平时也不拜这些,现在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胖子不屑道:“本来就没指望他们有用,这不是有事老想嘴里念叨点什么吗,大家都念叨他们胖爷就也念叨他们,不然能咋地?进去给医生磕几个头?”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等胖子念叨完了,我又道:“你说小哥要是死了呢?”

胖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他刚刚求爹爹告奶奶的一通就是冲我这破嘴,没想到我阴魂不散,我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胖子被我磨得已经没脾气了,给自己点了根烟闷声道:“不知道,没想过。”

我道:“我也没想过。”

“那你问个鸡巴。”

“就是问你个鸡巴,不行啊?”

“得了吧,”胖子掸了掸烟灰,捣了我一胳膊肘,“别瞎想了,咱们小哥什么人,阎王爷要收他早收了,轮不到这会。要是有空你还不如想想等小哥出来怎么收拾这帮龟孙子呢,妈的,这帮孙子坑咱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看在小哥面子上胖爷早撕了他们了,没想到自己人也算计,什么玩意儿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小哥出来再说,再说还不一定出得来呢。”

胖子道:“天真你这破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看破不说破不懂?你就是越怕啥越说啥,假装自己很豁达,其实在意得不得了才一直念叨,想否极泰来。说真的,你生小哥气不?”

我摇摇头:“生不起来,要生气这么多年早气死了,就是累得很。”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我身上,差点把我给压倒:“小哥啥性格咱俩还不知道吗,他就这样,别想太多了,过日子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越吵越好。”

我抬了抬胳膊,表示我知道了,让他别压着我,他再压我一会小哥出来我得进去了。我真的不是当年二十岁的我了,连续的精神高度紧张搞得我头疼欲裂,看胖子都是重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人朝着我的头连续暴击一样。

这种感觉常年厮混网吧的人应该最能理解,当年我为了打游戏在网吧连熬五天以后就是这状态的,头发懵脚发软,脑子碎成一锅浆糊,听到蚊子叫都想发飙,思考一加一等于几都要反应三分钟。

胖子安静了五分钟,无趣地踢了半天烟头,全踢完了又问我:“你这一宿咋过来的?这鬼地方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就知道他是个呆不住的主,就跟他说无聊可以看灯,数它闪了多少下。于是我和胖子靠在墙上一起盯着那红灯闪,看得旁边白墙都泛绿了,胖子看着看着突然一拍大腿:“嘿,天真,你看现在像不像在长白山?咱俩在外头等,小哥在里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就等啊等的,你说他们张家对门是不是有什么执念?”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怎么?”

“我觉得我在机场等一艘船,遥遥无期,这辈子都等不到。”我搓了搓手,看着食指和中指间焦黄的颜色,这是长期抽劣质烟留下来的痕迹,完全渗进了皮肤里,永远都清洗不掉的颜色。

胖子沉默半晌:“等船你去码头啊,干嘛在机场等啊?再说这不是医院吗?你等船干啥?”

“……”

“……”

我错了,我早就应该明白,永远也别跟胖子矫情,因为根本矫情不起来。

胖子一共带了四包烟,因为只有两根火柴,怕唯一的火种熄灭,我们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抽掉了最后一根烟,张铭居然还没回来。

胖子严重怀疑那小子畏罪潜逃了,怪我心软,他好不容易抓个人质还给放跑了,正扯皮一直规律闪动的红灯突然停了一下,噗地一声就灭了,我惊地一个激灵马上站直了身体。

胖子也激动起来,扯起袖子抹了抹脸又揉了揉眼睛:“小哥要出来了?”

门开以后我们以为会先看到手术床,没想到先是出来的几个小护士,我有点失望,心说难道是纱布不够了她们出来拿纱布的?手术还没结束?

胖子看到有人出来,冲过去抓住一个就问:“可算出来了,人呢?张起灵?听不听得懂?你们族长呢?病人呢?说话啊你们!急死胖爷了!”

小护士给胖子问懵逼了,一个劲儿地把他朝旁边推,一边推一边道:“先生请你行开一D,你甘样会姐住手术床噶,请你唔好甘?”

小护士说的是粤语,胖子根本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大概能猜出是闷油瓶要出来了嫌我们碍事,连忙把胖子朝旁边拽。

因为视线受阻,我们只能远远地看到有五六个人推着手术床走了过来,我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看到白布蒙面,等他们走近了一看上面还挂着输液瓶立刻松了一口气。

等了几乎一整天,人好不容易出来我只来得及看到他裹着厚厚纱布的脑袋,脸都没看清楚,没等我看第二眼手术床就被推走了,先出来的几个小护士围成一圈死命拦住我和胖子,不让我们靠近手术床,其中一个几乎挨着我的耳朵在喊:“先生请你地去果边等好唔好?你地甘样会打扰到病人!”

小姑娘力气是不大,难为人的是她们整个黏上来,一伸手就碰到她们尴尬的位置,好不容易推开一个另外一个就冲上来,我和胖子眼睁睁地看着躺着闷油瓶的手术床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在这鬼地方站了一宿,也没人跟我交代一句,就让我干等,行,我姑且算他们人手不够。但是我好歹也是他家属,人出来了不让我们靠近也就算了,推哪去总得说一声吧?手术成功不成功也得说一声吧?这他妈直接把我排除在外什么意思?

我给小护士搞毛了,吼道:“都给我滚开!再不滚我动手了信不信?你们医生呢?把主治医生喊出来!有没有能负责的人?喊出来!”

我的精神疲倦到了极点,胸闷气短,吼完以后小护士没怎么样,我自己反而猛地一晕。那边胖子已经推倒了两个,气势汹汹地朝手术室里冲,小护士的惊声尖叫混着我的怒吼,一时间手术室门口闹成一团。

“吴先生吴先生!请你别要激动!”一个男医生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身上的手术服只脱了一半,操着一口别扭的粤普,连说带比划,“我系张先生的主治医师,我叫张学璜,有关张先生的事你都问我都好啦!不要难住护士ok?你冷静下我们去我office慢慢讲啊,张先生手术好成功的,你冇担心!”

张家作为一个传统封闭的家族,从事的又是那么危险的职业,不可能随便在外面找医生,家族里一直都有专门负责医术的一支血脉,他们可以免除家族培训,一心一意只钻研医术,传到现在也不剩什么人了。

据说他们这一支一直对张家人的特殊体质有所存疑,只是在当时这种言论十分大逆不道,没有人敢说,加之当时医学还不发达,只能偷偷地想。

到了现代,越来越多的张家人不再愿意被传统血脉所掌控,他们这一支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研究起这一命题,主要负责的是一对双胞胎,哥哥叫张学辉,弟弟叫张学璜。因为弟弟的医术更为精湛,所以虽然去杭州帮闷油瓶做身体检查的是张学辉,操刀的却是张学璜。

张学璜一看就是醉心钻研医术的书呆子,看面相大概三十多岁,真实年龄不可考据。他热情地把我和胖子引到他的办公室,给我们详细解释闷油瓶现在的情况,还要给我和胖子放手术视频,我没答应,我是想了解闷油瓶,但是我没兴趣看他的脑子。

香港人说普通话没字幕太可怕,张学璜那一口醉人的粤普听得我头晕脑胀,更可怕的是他一张嘴就停不下来,长篇大论不说还车轱辘话来回倒,基本靠猜才能听懂他说了什么。

“等会!别吵吵了,胖爷根本就没听懂你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你就跟我说,小哥现在是不是安全了?没事了?”

张学璜道:“王先生你还是没有听懂喔,那我再给你讲一次哈,这个手术呢目前来看是成功的,但我系一个医生,医生必须要严谨,所以我不能讲张先生已经没事的或者说是安全了,他还没度过四十八小时的危险期,这期间出现什么都系不可预测的,我只可以讲手术系成功的,但是后果不可预测,你明不明啊?”

“那就是手术还没成功咯?小哥还是有危险?”

“不系啦,目前来看,手术还系成功的,只系具体情况要等病人醒过来才确定,你知开颅手术多多少少都有些后遗症的啦,关节粘连啦,失语啦,失明啦,痴呆啦,最坏可能也许醒不过来变成植物人啦,这都是有一定可能性的喔。当然啦,我这个时候也是很不严谨的,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医生,我现在只能讲……”

“停!”我伸出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没忍住揉了揉太阳穴,“别逼逼了,带我去看张起灵,现在,立刻,再多说一句我就打爆你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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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爱情故事》


“张学璜!你他娘的还敢给我跑!”

“那吴先生你不要这样喔,我都很为难的啦,如果你一定要介样我亏还手的!你不要看我着白衫,我除了衫也是很能打的喔!”张学璜举起一个枕头挡住自己的脸,一边说一边暗搓搓地后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试图去够门把手。

我把输液袋砸在他脑袋上,一脚把他打开的门又踹回去,撸起袖子道:“能打是吧?你打啊!再逼逼老子打爆你的头!哎呀你个死扑街仔!上个月就跟我说什么哎呀张先生的情况很好的啦,下个礼拜一定可以有所好转的哦!他娘的这都几个礼拜了!?人还是那个死样子!你个赤脚医生!会不会看病啊?你他妈连体温计都看不懂吧!”

我和胖子已经在香港呆了两个月,自从那天匆匆忙忙地跑来以后,我们就没有再回过大陆,道上的事全权交给小花打理,对外只称我去旅游了。

作为操刀医生,张学璜不仅在医术上甩他哥哥十几条街,对张家人的脑内畸形研究也到了十分痴迷的地步,闷油瓶作为他的重点研究对象,除了我和胖子,只有张学璜自己和指定的两个女护士能够接近。 

张学璜一直跟我们说闷油瓶的手术非常成功,现在只要等闷油瓶醒过来,检查一下有没有神经受损,再针对后遗症做个复健就行了。

当时我和胖子听他这么说还松了一口气,结果丫没跟我们说,这个醒过来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根本就醒不过来,只是几率高低的问题,闷油瓶显然不属于前者,躺了两个月一直没有醒。

这期间张海客来过一次,被我和胖子联手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顿,后来他就不敢再来了,把张铭扔过来,美其名曰让他帮我们的忙,靠小崽子做个传话筒。

我不放心别人照顾闷油瓶,跟胖子两班倒全天照顾他,无聊了就用马克笔在闷油瓶脸上身上画王八,画到最后连脚底板都没地方了。

作为一个扛把子,我和胖子把横行霸道的优良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成功成为医院的两霸,张学璜作为这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也成功地拉到了我的全部仇恨值。

“那吴生我再同你讲一次,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不行侮辱我的医术,我同你讲我是非常负责任非常有医德的医生,我不会欺骗家属的!张生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的啊,你看他很快就可以拆线了的啊,我都冇骗你啊。”

我一个没忍住一拳怼在他肺上,揪住他的头发吼道:“拆线就是好转啊!?他娘的人躺了都快半年了还没醒你跟我讲好转?我就问你他什么时候醒!要不要老子等到猴年马月啊!”

张学璜虽然被我怼得眉头都皱起来,整个人缩得像个鹌鹑,还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跟我讲道理:“吴生你要知暴力是解决不到问题噶,如果你把我揍一茶张生就能醒那你揍我我都就认了,但是即使你现在日日都揍我一茶,张生总是不会醒,点解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呢?还有张生没有躺半年,准确说他连两个月都没有睡到,我日日都有做记录的,今日刚好是一个月零二十天。”

“……”

“哦对了!其实猴年马月都冇很遥远的嘛,你看今年的六月就是马月咯,那我地讲话一定要好严谨好严谨才行的喔,所以作为一个严谨的医生,我是绝对不行同你讲张生就一定几时醒,我只能同你说他在好转了的,醒过来或醒不过来,都还是要看他自己本身的体质的啦,都不是说体质好的人就一定恢复得好。”

“那那那!吴生!你不行这样的哦!你再打我的脸我真的会翻脸哦!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谈的呢?你总要讲道理的嘛!”

我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从来都不讲道理,你说猴年马月闷油瓶能醒是吧?那我就等到六月,六月他要是还没有醒,我就把你揍成猴子扔去喂马!

“天真你干啥呢?堵着门不让人进,快让胖爷我进去!进去以后你再打蚂蟥。”胖子买饭回来发现门被堵住了,料到了又是我的每日暴打张学璜的时间段,噼里啪啦地拍门,努力地把自己肥硕的身躯从门缝里挤进来。

张学璜对胖子蚂蟥的称呼十分不满,即使打不过也要努力争取自己姓名的尊严,努力地的从我手里挣脱,理了理衣服道:“王生我有名有姓,我叫张学璜OK?这三个字都冇好难讲,如果你一定要用两个字来称呼我,你可以叫我学璜,或者叫我医生,蚂蟥是一种害虫,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了好吗?”

胖子根本不理他,拎着他的衣领把人丢出去,拍了拍手道:“得啦,吃饭,娘的这鬼地方方圆十几里就没什么好吃的,天天吃这些胖爷我都吃瘦了。”

我转了转手腕,让他先吃着,我给闷油瓶挂一袋子营养液先,讲真现代医学还真是发达,只要天天给挂一袋这种营养液,闷油瓶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

闷油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顶着我昨天刚给他画的两只王八,我无聊地戳了戳他的脸,问胖子:“胖子你听过那个笑话没?”

“什么笑话?”胖子拆开一盒叉烧,吃得满面油光,我们仨到现在还能保持丰满体型的也只有他了,能吃是福啊能吃是福。

“小明问小红,以后要是你变成植物人了,我叫你的话你会醒吗?小红说我为什么要醒,我还要开花呢!你猜小哥如果也想开花,他会长出什么来?”

胖子把一块叉烧塞进嘴里,嚼了嚼:“天真啊,不是我说你,机灵不是这么抖的,你在这种时候抖机灵,我会以为你已经疯了的。”

我提笔在闷油瓶脖子上补了一只王八,一边补一边道:“去你妈的。”

胖子道:“不过我这几天还真琢磨了这事,你想过没有,小哥既然各项指标都正常为啥不醒?会不会是魂走丢了?我跟你说我以前去东北插队,就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队里有一个小姑娘生了病睡太久魂找不回来了,一直都不醒,家里都准备后事了,后来一小脚老太太偷摸去路口给她喊了一会魂,你猜怎么着?嘿!第二天就醒了!”

“那怎么着,咱们找个小脚老太太来帮小哥喊喊魂?”

“我是说咱们好像一直没有喊过小哥的名字,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哥一直都不醒?不然你试试喊他几句,说不定一下就醒了,你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喊几下哭一哭说句我爱你什么的。要不然你亲他一下试试?天真公主亲一口睡王子,嗯,肯定能行!试试?”

我心道你个死胖子净出馊主意,说得轻巧亲他,丫都躺了两个月了口气估计能臭死一头牛,还让我去亲,他自己怎么不亲,说不定他一亲小哥就直接给他吓醒了呢。

胖子死活要我喊小哥几句试试,我实在拗不过他,就喊了几句闷油瓶的名字,喊完觉得糟了,闷油瓶这名字不吉利得很,起灵起灵,就算是醒了也是诈尸啊,就说不能听死胖子的。

当然我也是真的抱了一丝丝希望去喊的,然并卵,闷油瓶还是躺得像一条咸鱼,我一看发现他眉心还有一小块空地,刚好可以画一颗王八蛋,立刻兴致勃勃地拔开记号笔准备把这块地方利用起来。

就在我笔尖落地的一瞬间,闷油瓶的眼睛嚯地一下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十分凌厉地瞄向我。

卧槽,真诈尸了?!

他一睁眼不要紧,吓得我差点把笔戳进他眼睛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跳起来蹬蹬蹬后退几步,差点把一旁的输液瓶带倒。

胖子嘴里还塞着肠粉,看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也不着急,含糊道:“咋啦?一惊一乍的,跟你说了不要在小哥身上乱画画,要画也搞个文艺点的,非要画王八,这不,把自己吓到了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闷油瓶:“诈、诈尸了!”

胖子呸地吐掉肠粉冲过来一看,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差点把我拍趴下:“诈尸你娘个头!这孩子咋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傻呢?这他娘的是醒了!快叫医生!医生!护士!快来人!病人醒了!快点!”

胖子一吼我才反应过来闷油瓶这是醒了,不是诈尸,戳了戳胖子,怔怔道:“小哥醒了嘿。”

胖子兴奋地搂住我肩膀使劲一勒:“是啊是啊,小哥可算醒了,我就说我那法子有用!早要喊喊早就醒了!小哥小哥,你认得我们不?这是几?你看看这是几?”

勒完我胖子兴奋地跑到闷油瓶床前,竖起两根粗手指在闷油瓶面前使劲地晃悠,说话都他娘的带上港台腔了。

一般人睡了那么久猛地醒过来脸上应该大写一个懵逼,闷油瓶也好不到哪里去,表情有些迷茫,眼神也没有了刚睁眼的那股气势,我疑心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眉心不留王八蛋的尊严,在本能驱使下才突然醒了过来。

胖子的手指头还在晃悠,闷油瓶的眼珠子略微动了动,随着他手指摆动的幅度轻微转动,嘴巴很轻很轻地张开,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胖子一拍大腿:“完了,小哥傻了,明明是二他却说一。”

我道:“别扯淡,他啥也没说,你睡几个月猛一醒能说话啊?”

“那是普通人,咱们小哥就是躺十年八年的再起来照样生龙活虎!哎呦喂,不是这么久了死蚂蟥跑哪儿去了,按半天铃了怎么一个活人都没来,胖爷得去看看,天真你照顾着小哥啊!问问他要不要喝水啥的!”

胖子一走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我跟闷油瓶,闷油瓶躺在床上转了半天眼珠子才对焦成功,怔怔地盯着我看,我看着他一脸的王八,心道暂时还是不要给他照镜子好了。

说实话,我没有想过如果闷油瓶醒过来,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他。因为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不得不费劲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才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个脆弱的三岁小孩都能干掉的闷油瓶。

在我跟他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他很少有这么脆弱的一面,距离上一次我看着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刺激的事情太多,他那时候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

张家古楼是我挥之不去的阴影,除去肉体的伤痛,心灵的摧残才是最大的折磨。想来可悲,我这一生中走过最长最远的路,全他妈是别人的套路,我不能说这其中都有闷油瓶的参与,但说他完全没有掺和我是不信的。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我和胖子坐在吊脚楼的走廊上,看着闷油瓶越走越远,留给我一个冰冷的背影。那是我跟他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道别,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跟闷油瓶之间的那条无比巨大的隐形沟壑。

你的局,未必是小哥的局,那天胖子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候的我不懂,现在的我虽然懂了,却依旧无可奈何。

我用手去触摸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有一个人的心会结成冰(注:出自沈从文)。现在我还是局外人吗?现在我的心已经结成冰了吗?我不知道。

一听说闷油瓶醒了,张学璜立刻带着一堆人冲进病房,七手八脚地围着闷油瓶紧张地检查,真不愧是高素质的医护人员,看着闷油瓶满身的王八愣是没有一个人笑出声,量血压的量血压,测心跳的测心跳。

“张生,你能听得到我讲话吗?你知你在哪里吗?总记得你自己个名吗?”张学璜伸出三个手指头在闷油瓶面前慢慢晃悠,紧张地问,“看到这个是几吗?”

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得意洋洋地撞了我一下:“看到没有,胖爷我是跟国际接轨的,伸手指头这事科学着呢!”

一群白大褂围着闷油瓶检查了半天,得出结论:闷油瓶有暂时性的失聪、失语,肘关节和膝关节不同程度的粘连,至于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

我心道这下可好,手术做完真的变成货真价实的“哑巴张”了,关节粘连又是什么鬼,他才个把月没动弹怎么关节就给粘上了,也太不中用了吧。

我问张学璜道:“暂时性失聪失语是什么意思?需要多久才能好?”

张学璜刚张嘴,我又赶紧道:“别跟我说什么不确定,也别跟我说什么百分比,你就跟我说这能不能好就行。”

张学璜一边飞快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东西,一边眉飞色舞地道:“哎呀我又不是次次都要讲那些的,吴生我同你讲,这个手术真是好成功,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手术的最终效果,但是张生能够醒就已经是个奇迹啦!你知这手术的成功率好低,张生现在这些后遗症同没有差不多!失聪失语肯定是暂时性的啦,我用我个人的身份同你讲哦,我个人判断的话,他最多三个月就能慢慢恢复语言同听力功能啦!你不要太担心啦!”

在我奋力的每日一揍下,张学璜的语言能力并没有进步,倒是我的粤语听力日渐精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不跟他计较他废话太多的问题,点了点头道:“行,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能不能揍他?”

“啊?”张学璜本来以为我会欣喜若狂,没想到我问了一个打死他他也没想过的问题,直接傻眼了。

“你就跟我说,除了他的头,我现在揍他哪儿不会把他给打死?”

张学璜终于听懂我在说什么,嗷呜一声冲过来搂住我的腰,拼命地把我朝门外拖,一边拖一边道:“吴生你不可以这样的!病人才刚好你点可以打他呢?你如果一定要打都是打我好了!不可以打病人啊啊啊!”

不能打闷油瓶这个认知让我很是怅然若失,好不容易他丧失了全部战斗力,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把他打成猪头的机会。

让我还能勉强感到一丝欣慰的是,我在他身上画王八的笔是油性记号笔,号称洗不掉的神器,闷油瓶不得不顶着那些王八度过漫长的几个月,他照镜子第一眼看到自己脸的时候明显被震惊了,可惜说不出话来。

在闷油瓶醒来的半个月里,我分别用长沙话、杭州话、普通话、东北话以及这些年东奔西走学会的所有脏话,把闷油瓶祖宗一百零八辈都问候了三百多遍。

闷油瓶听不见也说不出,我骂的时候就坐在床上盯着我看,我骂一天他就能盯着我看一天,小护士普通话不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以为我在跟闷油瓶聊天。

我不知道闷油瓶这场手术以后有没有失忆,因为他还不能说话,我问了也没用,干脆抛开不管了,除了骂他以外我还是按照正常节奏照顾他,推他去做复健,偶尔带他去外面的小花园晒晒太阳。

闷油瓶的身体素质决定了他的恢复速度,但不能决定他头发的生长速度,他头发本来就长得很慢,拆线以后秃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发现并不是脸长得好就什么发型都HOLD得住,闷油瓶真的特别特别不适合圆寸或者光头,因为他的头特别特别圆,如果他剃光头就像一颗圆滚滚的卤蛋,如果他剃圆寸那就更完蛋,贴个商标活脱脱一个猕猴桃。

发现这一点以后我经常骂着骂着他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会有人的头长得辣么圆,圆得像模子里倒出来的,胖子一开始不明所以,后来发现了也跟着我一起笑,常常两个人一起笑到脱力,恨不得在地上滚成一团。

胖子对我骂小哥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异议,反正我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还偶尔在我词穷的时候兴致勃勃地教我几句老北京骂人的土话,或者广西那边骂人的山歌。

正当我准备把骂闷油瓶正式列入我的日程表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某一天我去上了个大号,回来发现张学璜正在跟闷油瓶讲话,有点奇怪地问:“他失聪好了?”

张学璜眨眨眼,道:“吴生你不知的吗,张生会唇语啊,我们张家小个时都有教的,大家都会的啊。”

我恍然大悟,我居然忘记了闷油瓶是会唇语的,我说他怎么一直盯着我的嘴看,敢情是想看我到底说了啥,辛亏丫现在还站不起来,不然我现在站不站得起来都是个问题了。

张学璜走后,我站在闷油瓶旁边久久不能平静,我虽然不怵他,总有几分被抓包的尴尬,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和解为妙,就道:“咳,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小花园走走吧?”

说是去走走,也不过是闷油瓶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走,他的膝盖现在只能弯很小的弧度,再配合他那个僵硬的胳膊,每天造型都拗得很糟心,像猕猴桃成了精。

我盯着闷油瓶圆滚滚的脑袋,很阴暗地想如果他这辈子就只能坐轮椅也不错,到哪儿都得人推着,他总不能带着个轮椅上山下斗,出家里那个门槛子都费劲,再也不用担心他跑得不见人影。

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张家在花园的占地面积上一点也不心疼,这花园拆了足够再盖两栋医学楼。我曾经问过张学璜为什么这么设计,张学璜说这是风水需要。

虽然他们张家现在从事的是现代医学,骨子里还是信风水地势,真不愧是封建迷信残余下来的大毒瘤。

已经快五月份,天气渐渐回暖,太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闷油瓶个又聋又哑的也不能跟我聊天,我推着他走着走着就有点乏了,在路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来歇歇脚。

闷油瓶坐在轮椅上很坦然地看着我,以往这种时候我的消遣活动就是骂他,现如今知道他能看懂我在说什么,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好。

转念一想,我骂的都是些方言,他单看唇形大概也许看不出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过闷油瓶也是大江南北走过来的,我去的过那些地方他基本都去过,还住过一段时间,他只要能看懂一种,其他的猜也猜得出我在骂他,真是失策。

我跟闷油瓶对视了一会,还是我先败下阵来,低头假装玩手机。现在春天花开得好,我拍了身边的两朵,设置成只有我爸妈可见,配上两句旅游真开心之类的话,发了出去。

发完朋友圈我又无聊了,这鬼地方安静得可怕,这么茂密的花园连个鸟叫都没有,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心里这么想着,我随口就给说出来了:“怎么这大春天的,连个鸟叫都没有?”

我话音刚落,身边就猛然响起了凄厉的一声鹰唳,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一脸懵逼。

每一种鹰的叫法都不太一样,这一种很明显是秃鹫的叫声,卧槽张家在花园里养秃鹫?是准备病人死了以后直接天葬了!?

那鸟又叫了两声以后我发现不对,这个声音来源太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是从我对面的闷油瓶身上发出来的一样……操!

闷油瓶坐在轮椅上依旧一脸坦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喉结稍微一动鹰唳就会再次出现,果然是他个瘪犊子学出来的。

我很摸不透闷油瓶为啥会在我说没有鸟叫以后,默默地学秃鹫叫,如果他这也算是一种讨好行为的话,那他简直注定孤独一生,妈的这种环境下不指望你学个百灵喜鹊的,你学个麻雀总行吧,实在不行你学蝉叫也行啊,哪有人学秃鹫叫的啊?开刀开脑残了吧!?

闷油瓶还在盯着我看,我心说难道你希望我跟你说声谢谢?你再这样下去很容易失去我的你知道不?

讲真大部分时候我都不能理解闷油瓶,我跟他的默契有,不在这方面,因为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又好像随时在思考如何毁灭地球。

大多数人努力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过舒适的生活,总之还是为自己。闷油瓶就不,衣食住行他从来没在乎过,虽然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过得好一点,他不讲究,能将就。

这不由让我想起了当年黑瞎子把我扔在孤岛上的时候,他要求我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情,不要陷入任何生活细节中去,这听起来很无趣,但是现在一想,这完全是闷油瓶的生活模式。

不过自从闷油瓶跟我住在一起以后,好像也开始稍微考虑起生活,比如他开始网购,开始挑枕头的高低,开始犹豫午饭吃什么菜,然并卵,完全没学会如何和人类相处。

托闷油瓶的福,我完全失去了在小花园赏花的心情,推着他打道回府了,刚推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张学璜的声音,我敏锐地捕捉到他提到了我的名字,立刻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他是不是在背后讲我坏话。

“其实我一直都好想问王先生你,吴先生他这里,”张学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点问题?”

胖子做出一个很夸张的表情,也同样小心翼翼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学璜道:“哎呀我是医生来的嘛,我老早就觉得吴生好似特别暴躁,其实我地这边的精神科都好出色的,不如王生你劝劝吴生,让他去看下嘛,反正都不要钱的嘛。”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阴森森地道:“劝我什么?”

胖子一看我来了立刻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饭盒,朝张学璜做了一个自求多福的手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嗖的一声就冲出了屋外。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张学璜,他有一种打不死的小强精神,比如现在,他很不怕死地朝我这边凑了凑,有点结巴地道:“吴、吴先生,你有冇听说过一种病叫狂躁症的?”

“滚。”

“哦。”

张学璜快步朝门外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我正把闷油瓶搬上床,看他回来了举手作势要抽他:“找死是吧?”

“不是啦吴先生,我今日是有事来找你的,你过来,我同你讲啊。”

我在心里发誓如果他再跟我扯什么精神病,什么狂躁症,我就把他揍成蛋挞,把他和张海客摆在一起卖。

结果张学璜道:“有件事咧我犹豫好久了,惊你打我没敢讲,但是我一想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医生,我不搭因为惊住病人家属揍我我就不说,这不符合我的医德,我怀疑我在手术的时候犯了一个大错误,这个错误可能会导致好严重的后果。”

张学璜难得这么严肃导致我也有点紧张,某些方面的功能缺失?难道是那个方面?小哥从此雄风不振?

张学璜继续道:“我不确定手术的时候有冇碰到他的面部神经,他也许会失去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会面瘫都讲不定,不过目前来看张先生冇嘴歪眼斜的情况发生,应该不会特别特别严重。那,吴先生,我先同你讲好,这个确实是我的错,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打我的话,不好打我的手同脸……”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张学璜立刻捂住了头,我喝了一口水,道:“说完了?”

“嗯……”

“滚。”

妈的害老子紧张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结果跟我说什么面部表情,闷油瓶啥时候有过面部表情,丫先天就面瘫,脸部肌肉估计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动过了,你碰没碰到都一样。

我发现我接触了这么多张家人,除了闷油瓶不爱说话,其他人都挺话唠的,偶尔几个还特别讨人厌。相比较之下,张学璜虽然啰嗦一点,性格还是蛮好的,确实是一个有医德的好医生,比如我曾经无意间看到他在办公室打沙包,那个力度十个我也扛不住。

作为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医生,张学璜给闷油瓶制定了很严格的病号餐食谱和复健计划,我作为重要的病人家属,也被他要求一起参加,用他的话说就是有家人在身边,病人的意志会变得坚强。

“来来,过来。”我站在离闷油瓶约莫十米远的地方,朝闷油瓶又是拍手又是招呼,感觉自己在训狗。

闷油瓶在轮椅上奋力挣扎,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他显然很难适应不能自如操纵自己身体的感觉,这种不可控是开颅手术的另一后遗症,大脑发出的指令身体不能立刻接受,就跟打游戏延迟标红的滋味差不多。

我伸着手等了五分钟,闷油瓶才成功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等他终于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收回手在打哈欠了,妈的每天都这么等他花二十分钟走过十米的路,换谁谁不腻。

看他走过来了我就准备去把轮椅推过来,让他坐下以后再站起来走十米,没想到闷油瓶突然朝前一倒砸在了我身上,我俩都没什么肉,一身的骨头一撞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我以为闷油瓶是脚滑,小声道:“傻逼了吧,叫你丫没事装逼,现在这就是报应。”

闷油瓶靠在我身上,慢慢地抬手搂住了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道:“吴邪,对不起。”

————————————

《同归》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真正的故乡外还有一个第二故乡,那就是梦想的远方,那个地方拥有着被现实磨灭了的梦想和淳朴的老乡,每个人都向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那个梦想的故乡。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我家里现在告诉你了!这片地就是我们家的!虫也长在这里,你的鸡仔要是再飞过来飞过去,老娘就把它们全砸掉!”住在我隔壁的大妈叉着腰十分霸气地站在我的院子里,脚下还踩着我的一只小黄鸡,那小鸡还没有网球大,被她的大脚一踩,立刻叽叽哀叫起来,十分可怜。

作为一个总扛把子,我怎么能容忍一个老娘们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我用脚把其他的小黄鸡朝屋里扒拉了一下,撸起袖子道:“少废话!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买这房子的时候村长就跟我说好了这一片地都归我!麻溜地把我的鸡仔还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块地自小就是我的房子!你很本事啊还要夺过来。村长臭鸡巴的老男人吹牛逼吹的都是放屁,你走路多看着,我家不留脏东西!”

福建多山,交通十分闭塞,山脉与山脉之间夹杂着村子,每个村子的方言都不一样,民风彪悍的村民自己开发出来的语言当然要比普通话带劲,我用蹩脚福建话大战了大妈三个回合,最终败下阵来,凄凄惨惨戚戚地带着我的五只小黄鸡回了屋。

这已经是我折损在隔壁大妈脚下的第三只小黄鸡了,我买鸡的时候图吉利买了八只,给它们起名字叫八连杀,现在只剩下五只,只好改名叫五环。

我不由怀念起了胖子,如果胖子在这里,我俩联手绝对能把隔壁大妈骂得断气,还是吃了学习能力差的亏,再让我多住几个月,我绝对能自由驾驭福建的土话,连骂一个小时不带重样的那种。

在三个月前,我一个人从香港回到大陆,一路坐黑车几经辗转来到福建,在雨村买了两间村屋,正式过起了退休的生活。我掐断了一切社交网络,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包括我爸妈,包括胖子,当然也包括闷油瓶。

为了不让他们怀疑我是被人绑架,在我离开之前,我有留书一封,告诉他们不要找我,我很安全,如果以后有缘的话还会再见。

即使经过千锤百炼,我也没有变成钢铁,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人都是会老的,到了我现如今的这个年龄,已经折腾不起了,远离一切纷纷扰扰是我现在最迫切的需要。

胖子曾经问过我生不生小哥的气,我真的不生气,我只是心很累。这远比生气来得可怕,生气还可以选择原谅,心累的话,应该选择什么? 

我不否认我还是很爱闷油瓶,这种爱在不知不觉中积累得很深很深,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我只知道不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消磨掉我对他的爱。他消磨掉的只是我对未来生活的信心,还有对他的信任,我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没办法跟他计较,所以我最后选择了暂时的离开。

这不是逃避,只是我和闷油瓶再这样下去不行,还不如暂时分开让大家都冷静一下。

以上都是文艺的版本,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心里话,没错,我就是想让他也尝尝找不着我的滋味,让他得到教训才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一个人在医院孤枕难眠去吧!呵呵呵呵。

小黄鸡在我脚边叽叽叫着,啄我掉在地上的烟灰吃,我把它们赶到院子里,抓了一把米给它们。

说实话,在雨村生活也还算充实美满,每天就喂喂鸡晒晒咸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福建真的很湿,尤其是山里,内裤老是晒不干。

雨村丰富的水资源倒也培养了我的另一爱好,就是钓鱼,从以前我就挺喜欢钓鱼的,只是这种兴趣爱好太花费时间,一直抽不出空来钓鱼。现在我时间一大把,天气好的时候我一个人带上钓具帐篷,可以在河边住上好几天。

损失了一只小黄鸡让我的心情有点沮丧,干脆收拾了钓具准备去散散心,那大妈不是说那院子里的东西全是她的吗,回来路上我顺便挖点虫全扔她院子里,看谁阴得过谁。

村子的路线很复杂,我来的头三天来来回回地在村子里走了一百多遍,才把全部的地形记住,至于我钓鱼的地方离村子有十好几里,走了几次以后,我就摸到了一条从山林直接穿过去的小路,可以缩减二十分钟的路程。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土路十分湿滑,我扛着钓鱼用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滑闪腰都是小事情,我要特别防着不要踩到陷阱。

山里有很多野味,村里的人抓了可以卖给饭店增加收入,所以山间有很多他们挖的临时陷阱,为了不破坏动物的皮毛,多半是些坑洞类陷阱,虽然掉进去不会摔死,但是很难再爬上来,这深山老林的也没个人经过,指不定会活活饿死。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我快走到河边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噗嗤一声沉了下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掉到了一个陈年陷阱里。

这个陷阱有两米深,一米宽,腐烂的树叶盖住了它的洞口,我应该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掉进来的猎物,因为坑里面已经积了半池泥水,我腰部以下全糊在了泥里。

我心中叫糟,本来这个高度我奋力挣扎还是有可能爬上去的,但是现在有这么多水,我根本没办法用力,想爬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伯父伯母,吴邪走路的时候没看路,一脚踩滑掉进废弃的只有两米深的陷阱里,因为下雨倒灌被泥水活活淹死,请节哀。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决定还是要努力呼救一下,说不定有人正好也想去那个水潭钓鱼,顺手就把我给捞起来了呢?

“吴邪?”

深山老林出奇迹,还没等我呼救就有人来到了我头顶上,一个大写的幸运五十二,我一听他喊我名字还是个熟人,立刻伸手:“对!我是吴邪!快把我拉上去!”

那个人抓住我的手,没费什么劲就把我从陷阱里拎了上来,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我掸了掸裤子,充满感激地抬头准备跟对方道谢,一抬头我就懵逼了,也不顾手上全是泥,使劲揉了揉眼睛。

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闷油瓶,他穿着一身户外运动服,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看起来就像是来村子里旅游的背包客。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已经完全长出来了,恢复了以往茂密的发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病初愈,他的脸色不太好。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走出十米开外,胳膊最多只能弯曲四十五度,现在看到他身手依旧我莫名松了口气。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谁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会找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我走的时候问过张学璜,他说闷油瓶的身体最少要半年才能完全恢复。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事实上,有闷油瓶在的生活和没有闷油瓶在的生活,对现在的我来说差别并不大。

一直到闷油瓶跟我回到村子里,我俩都没有说一句话,进屋以后我去卧室找衣服换,因为我没招呼闷油瓶,闷油瓶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

我不知道闷油瓶是怎么找来的,我确信没有泄露任何行迹,别的我不敢保证,反追踪我学的还是很精通的,以往我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保证百分百没人找得到。

当然,他能找来说我一点不高兴是骗人的,同时也有点不爽,他闹失踪的时候我是真完全找不到他,反过来他只用了三个月就找到了我,如果他的身体状态好,说不定一个月就找到了,实力差距还是太大了。

陷阱里的那些泥水不知道囤积了多久,散发出阵阵恶臭,脱了衣服还是一身怪味,我没忍住洗了个澡,也没用多久,个把小时就出来了,一看闷油瓶还站在门口,一脸呆逼样。

我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进来。”

闷油瓶乖乖地走进门,我拉出一个小凳子递给他,这种小凳子只有三十公分高,是农村人经常坐的小木凳子,闷油瓶看了看,摇了摇头:“坐不下去。”

我一惊:“你膝盖还没好?”

闷油瓶道:“好很多了。”

这话就是告诉我他膝盖根本没好,关节粘连可不是一个小病,治疗不彻底很可能直接瘸掉,我连忙给他搬了一个椅子让他坐,然后硬拽了他的背包来看。

不出我所料,闷油瓶那个大背包里生活用品只有一小部分,剩下的全是药,有些药已经吃了一多半。我问闷油瓶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张学璜不可能在他还需要吃这么多药,膝盖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放他出医院的门。

闷油瓶很淡定地告诉我他用族长的身份威胁张学璜,但是没用,张学璜表示闷油瓶除非踩着他的尸体出去,不然绝对不放闷油瓶出医院的门,所以闷油瓶把张学璜打晕了塞回办公室,让小护士帮他抓了半年份的药带走。

我离开得太突然,没给他们任何人留反应的空间,据说我悄咪咪走后胖子骂了我三天,张学璜一脸懵逼以为我精神病犯了,曾经试图报警寻人,被胖子又骂了三天傻逼。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尤其是闷油瓶,他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行动能力。找我的时候闷油瓶没有利用家族的力量进行调查,只是默默地走遍了所有我可能去的地方,怕我爸妈担心,还顺便去了我家,给我爸妈带了香港的土特产。

随后他和胖子兵分两路,用一个半月的时间跑遍了杭州、北京、长沙、东北,连墨脱都没放过,后来胖子突然想起我曾经说过要去福建,给闷油瓶打了电话,让他先来福建找。

我只跟胖子说过这个村子叫雨村,有一种植物叫雨仔参,天晓得福建有多少个山脉多少个村子,闷油瓶凭借着这两个线索足足找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之所以能那么巧遇到我,是他走在路上听到有东西掉进陷阱的声音,怕是有人掉进去才走过来看看,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好看到我泡在里面,一伸手就把我给拎上来了。

我听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名有点难受起来,心说我们俩这是折腾什么呢,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这一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互相折磨个什么劲啊。

闷油瓶看我脸色不好,想了想又道:“膝盖只是有点弯不下去,吃完药就好了,吴邪,不要担心,我有度的。”

在雨村住了几个月,这里不能算是世外桃源,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小村子,交通不便不说民风也颇为彪悍,但是我过得很安静。

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这导致我一度觉得我可以再次恢复单身生活,就算没有闷油瓶也可以过得很开心,直到现在我真正见到了他,我才发现我这个想法错得离谱。

如果我没有跟闷油瓶在一起过,我或许能够接受相忘江湖的结局,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感慨一把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的岁月。

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不能接受我的未来没有这个人,因为有的人,不是为了能和他一起生活才在一起,而是没了他就没办法继续生活。

我朝闷油瓶勾了勾手指,让他把头凑过来,一把揪住了他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毛,他的头发被我揪起来以后漏出了藏在发丝里的疤,疤痕的地方没办法长出头发来,看着有些可怖又有些好笑。

我本来想骂他,结果笑出声来,闷油瓶看我笑了也笑了一下,我朝他肚子上虚虚地打了一拳,道:“下次你要是再招我,我就把你的头剃成板寸,听见没?”

闷油瓶顺势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他怀里,蹭了蹭我:“嗯。”

闷油瓶身上凉凉的,手也很冰,却奇迹般带着一股温暖的味道,我拍了拍他的头,心说算了,就这么过吧,还能离是咋地。

因为我说要住雨村,闷油瓶一下就切换到了村民模式,每天收咸菜喂鸡比我还积极,我的五只小黄鸡在他勤劳的喂养下,没几天就长得圆滚滚的,可惜的是其中一只不小心跑到了隔壁大妈家里,被大妈残忍地弄死了。

我好欺负,闷油瓶不好欺负,看到自己精心喂养的小鸡仔被干掉,虽然当场没翻脸,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趁着夜深人静在家里的院子里埋了很多我钓鱼用的蚯蚓,把大妈家的鸡全勾引了过来,利索地挨个抹脖子,分分钟煮成了鸡汤给我喝。

大妈自己说的跑到谁院子里算谁的,憋屈得不得了,她当然打不过闷油瓶,气得在自家门口指桑骂槐骂了好几天。我和闷油瓶根本听不懂她在骂什么,在我吴家的字典里,听不懂的就当没听到,门一关全凭她去。

闷油瓶的膝盖粘连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力,住下来的第二天就把村子里的地形摸了个清楚,他在这方面的记忆能力十分牛逼,看过一次就可以刻在脑子里。

他提前跟我打过招呼,问我他可不可以去周边的山区看一看,我考虑到他的膝盖还没好,不让他去,经过这一次他也变乖了很多,我不愿意他就不去,陪我打游戏。

闷油瓶从来没有打过游戏,第一局输给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得意,第二局就被他打得亲妈都认不出来,连输三十局以后我就不愿意玩了,特没劲。

他看我不愿意打游戏,又提出陪我去钓鱼,结果那一天我没有钓到一条鱼,鱼全部被他钓走了,他还拿那些鱼给我煮汤,喝了三天都没喝完。第二次去我没给闷油瓶鱼饵,我还是没有钓到鱼,闷油瓶用他钓到的鱼做了烤鱼,分给了附近的十几户邻居。

“走开,”我拿着钓鱼竿把闷油瓶捣出一丈远,让他离我再远一点,“喂鸡去!不要跟着我!”

闷油瓶一脸无辜:“喂过了。”

“再喂一次!”

我绝对不会再跟这个家伙一起钓鱼,这会严重打击我钓鱼的自信,也会严重影响我钓鱼的乐趣,也不知道闷油瓶到底是技术太强还是运气太好,总之有他在我就没有钓到过比我手掌大的鱼。

活到我这把年龄很难得能够保持一个稳定的兴趣,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就算是闷油瓶也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闷油瓶自己摸来了雨村,就变得很黏人,我走哪儿他跟哪儿,比小满哥还殷勤。如果这是因为我的不告而别,那我以前又是何苦来哉,早这么治他一回不得了。

闷油瓶自己摸来了雨村……等等!

“小哥你给胖子打过电话没!?”

“……”

“完蛋了!”我哀嚎一声,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和闷油瓶的二人世界过得太开心,居然忘记胖子还在满世界找我,我和闷油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给胖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给胖子打电话的时候我心虚得不行,怕他杀过来把我给砍死。

果然,胖子一接电话就炸了,在电话那边怒吼:“吴邪!你他娘的还有脸给我打电话?!你个鸡巴!你叫什么吴邪你干脆改名叫臭邪!胖爷为了找你这几个月跑了多少路!你涨能耐了啊!跑啊!你接着跑啊!跑死你个狗日的!你说说你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玩什么不好玩失踪!你以为你还是二八少女啊!?”

胖子吼完我感觉我失聪了,可谁叫咱理亏呢,跟胖子赔礼道歉了半天,胖子才勉强原谅了我,说他现在在北京办事,让我和小哥麻溜地收拾个房间,他办完事就来雨村找我们。

“哎,小哥,你说我当初要是直接来了雨村,是不是就找不到你了?”挂上电话,我突然想起我一开始的打算,是准备从长白山回来立刻就来雨村的,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拖延症发作,真的来了雨村定居,大概就不会在水果摊遇到闷油瓶了。

人生有很多选择看似无足轻重,选择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也许会影响未来的人生,等过了很久之后回想起来,会发现那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分水岭,可惜当时的自己,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闷油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对我某些矫情并不能理解,他从不去想如果,所以他最后还是道:“你找到我了。”

我心说好吧,你也找到我了。

我找到了闷油瓶,闷油瓶找到了我,张学璜找到了我和闷油瓶,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喂鸡,闷油瓶在屋里帮我修钓鱼竿,张学璜是被村口的那个二傻子带进来的,走进来的时候很是狼狈,我差点没分清哪个是二傻子。

张学璜看到我差点没崩溃,说话都要带哭腔了:“吴先生,我终于寻到你了,福建更多地方,你点解一定要走到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来?这里人讲咩我都听不明,这里有比香港好咩?点解你要走到这里来?”

病人擅自离开医院,对张学璜这个负责任有医德的医生而言,是奇耻大辱,是医生生涯里最大的污点。他在我和闷油瓶先后逃走之后,怒气值达到了最高点,运用了一切能够运用的人脉关系,成功定位到我和闷油瓶来了福建。

但是他没想到我和闷油瓶跑到了深山老林里,一行人一下飞机就傻了眼,迫不得己朝山区前进。

可怜这群香港人人生地不熟,带着一大堆仪器又讲一口粤普,对上村民更为蹩脚的胡建普通话简直毫无还手之力,问个路明明是北他们听成南,绕着这附近的几座山跑了五六圈,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摸到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闷油瓶出来了,张学璜看到闷油瓶好像打了鸡血一样,冲过去一把揪住闷油瓶的衣领,用粤语怒吼道:“张生!!你做咩甘唔在意自己噶身体啊?!你将自己噶健康当做咩啊?作为病人点解可以唔听医生噶话啊?有咩事唔可以好好商量?万一你噶身体出左咩事,我点同你屋企人交代?你有冇为大家考虑架?咁任性点得噶?!”

我很少能看到有人面对闷油瓶的时候气势那么足,或许对张学璜来说,不听话的病人这个身份,已经超过了闷油瓶族长的身份,能直视闷油瓶的眼睛还吼那么大声,我真心敬他是条汉子。

为了给闷油瓶做检查,张学璜带来了很多仪器,有的仪器供电量要求很大,我怕一插上整个村子都会断电,没让他用,检查的时候张学璜的脸拉得比长白山还长,莫名地很有威慑力。

检查完以后张学璜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虽然闷油瓶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是如果我想住在这个地方,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我负责任地话给吴先生你听,张先生的身体情况绝对不适合在这个村入边住,这里太潮湿了,过度潮湿的环境会影响他的膝头同手肘,如果吴先生你不想张先生老左以后风湿通风到行不动路,就绝对不好住在这个地方。”

张学璜说完又补上了一句:“而且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好多仪器都冇,交通总那么不方便,如果以后我想同张先生复诊,实在太不方便了,如果你们一定要住在福建,至少都要挑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啊。”

胖子刚订了来福建的飞机票,就接到我的电话要他改签成去杭州,气得破口大骂,说见到我一定要胖揍我一顿。

我心想这也不是我的错,这是为了闷油瓶的身体考虑,而且雨村确实太潮湿了,内裤晒不干总觉得蛋潮潮的,简直能孵出小鸡来。我这么怀邢的一个人,这地方过把瘾也就算了,我在杭州还有一个花了不少钱买的别墅呢,不住多可惜。

就这样,我在雨村轰轰烈烈的村霸生活只持续了三个半月,就提前宣告结束了。

离开雨村前,我把我的四只鸡硬塞给了张学璜,让他带回去养在他们医院的小花园里,等明年闷油瓶去复查的时候我要去检查,不要给我弄死了,又让他给我和闷油瓶订了回杭州的飞机票,小敲了他一笔。

这一次离开家的时间不算长,至少在我的记录里算不上靠前,我却有些想它了,坐在飞机上总嫌飞机飞得太慢,有点归心似箭。

王盟带着小满哥前来接机,小满哥看到我和闷油瓶并不激动,晃着尾巴迎上来,很是随意地蹭了蹭我们的脚,像是在说你们还知道回来。

到家以后,闷油瓶打开大门让我先进,我想着我们俩都半年没回来了,也没托人照顾,一屋子的灰你也不怕把我呛死。没想到进去一看屋里一尘不染,正中间的桌子上还摆了绿油油的植物,很是生机勃勃,看得出有人精心装饰过。

闷油瓶站在我身边,伸手搂住我的脖子,轻笑了一声。

“吴邪,欢迎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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