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九十三——置顶福利♂

不许催更,高度洁癖,不拆不逆
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瓶邪】《归来》+《陪伴》(全篇完结,原著向)

这篇文是看了电影《归来》以后想要写的~零零散散的拖了好久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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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阿尔兹海默症早期。

黑瞎子说完这句话,就把听诊器收起来了,他刚刚拿着它在我胳膊上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听了个什么。

我问道,什么是阿尔茨海默症?会死吗?

哦,阿尔茨海默症是学名,俗称老年痴呆,老年痴呆你知道吧?早期症状还行,就是记忆力减退,判断能力下降,社交能力困难;中期呢,记忆力严重受损,偶有失语、失用、失认的情况,就是你基本啥也记不住了,还有可能不会说话;晚期那就更糟糕了,会大小便失禁,日常不能自理,很有可能死于并发症。

黑瞎子手一摊,道,请节哀。

我们现在身处于一个地下黑诊所,还是那个割双眼皮的地方。我第一次来这里,失去了我的大半人生和嗅觉。我第二次来这里,即将失去记忆力和控制大小便的能力。

人生啊,真是无常,我要学着接受。

接受个屁。

你他妈拿着一个听诊器在我胳膊上听,就能听出我有老年痴呆?你是神医还是神棍?

用听诊器只是一个流程,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能只看表面。而且你要学会尊重医生这个行业,因为你的下半辈子很有可能就交在他们的手里。

我当然不可能只凭着黑瞎子的几句话,就断定自己有阿尔茨海默症,虽然我确实是因为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才会跑来找他,想问问是不是因为蛇毒导致的。可我现在才不到四十岁,怎么能就这么让他给我盖棺定论。

离开那个黑诊所以后,我跑到市医院挂了一个号。那里的医生果然靠谱很多,大手一挥给我开了大大小小二十多项检查。我躺在CT台上,任由医生把我的脑子照个通透。

阿尔兹海默症早期,哦,就是老年痴呆,初期症状有……

医生。我打断了医生的滔滔不绝,问道,还能治吗?我现在不能得这个病,至少还要一年,我才能得这个病。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听我这话就乐了,道,年轻人,病这个东西哪有说等一年再来的。你别害怕,这个病不是癌症,不会说来就来的。现在有一批特效药,贵是贵了点,但是效果还不错,我给你开一点,你拿回去坚持吃。你还只是早期,影响不会那么大的。

……适用于急、慢性脑血管病、脑外伤、各种中毒性脑病等多种原因所致的记忆减退及轻、中度脑功能障碍。也可用于儿童智能发育迟缓。这都什么鬼玩意。

胖子抓了抓肚子,拿着我的药盒研究来研究去,道,五十块钱一瓶的药,你拿了三千块钱的,你二大爷家的孩子发育迟缓啦?

我拆开一盒药,让药片顺着我的喉咙流下去。我需要这些药,我需要更多的药,它们可以帮我延缓病症,帮我记住更多的东西。

我要的时间不多,只多要一年。只要再三百六十五天,等我把“大计划”了结,等我接到那个人。然后不论会忘记什么,对我来说都会是解脱,而非磨难。

市医院的医生推荐的特效药果然很好用,除了会让我失眠暴躁以外,它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功效。三百多天,除了黑瞎子和我,没有人知道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只是觉得我疯了。

上天是公平的,三百六十五天,我得到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于是我的病也要开始发作了。

 

 

 

黑瞎子告诉我,我不能再吃药了,副作用会提前弄死我。但是我停药以后病会恶化得很快,我前段时间吃药吃得太狠了,药效过强使我的身体产生了免疫。而且我嗑的蛇毒堆积在身体里,让我的病情更加复杂,已经没有办法治疗了。我注定会忘记一切,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所以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

对,以后你照镜子,都会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一个陌生人。

行。我点头,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调出了支付宝,道,趁现在我还记得,你抓紧把上个月欠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利息我就不要了。

黑瞎子没有还我五千块钱,他给了我一个蓝色的沙漏,沙子漏光刚好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我把沙漏拿在手里,抛了抛,问他这有什么用。

他说没啥用,就是让我摆在床头,我的记忆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滴地漏光,想象毕竟没有眼见来的刺激,他帮我实体化了。

我停止了吃药,记忆果真如同沙漏里的沙子一般,平均每一秒我就会忘记一件事。一开始我还尝试记录平生,毕竟爷的一生那么牛逼,忘了多可惜。

为了记住一切,我每天都在笔记本上写东西,还在墙上贴满了便利贴。我买了十几块白板,把我还能想起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人和我的关系都写上去,贴上照片。

因为我一个人住,平时很少接触其他人,所以我一直以为我的办法是奏效的,我的记忆都还在,并没有忘记什么人。直到有一天我去银行取钱,柜台小姐让我签名,我提起笔却足有五秒不知道应该写什么。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事情。

丢一只袜子会被发现,可是丢一双就很难被发现,等有一天你连袜子是什么都忘了,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少了袜子。

我放弃了记录,我不愿意再做为难自己的事儿,这些年我为难自己为难得够多了,忘记有什么不好的?既然要忘,干脆忘个干干净净,让自己放飞一次。

胖子一直不知道那些药是我在吃,他也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是什么,事情结束以后他回北京,我就一直没有告诉他。再后来……我忘了告诉他。

——来电话啦,接电话,快接电话,来电话啦。

喂,你好,请问哪位。

还哪位呢,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咱们才多久没见?有一个月没有啊?天真你够可以的啊你。行了,还有俩小时胖爷就到杭州了,麻溜来机场接我,小花也来了。咱们哥仨今天不醉不归!上飞机了,挂了啊!

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足足一个小时,都没能想起这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给我的。本来手机上有通讯录,还可以看看名字,可惜前几天我做饭,把手机当成火腿放进锅里煮了。现在这个手机是新的,除了10086,还没有任何通讯记录。

人家都给我打电话来了,不去接不合适。我分析了一下,电话号码是北京的,从北京飞杭州,一般都是萧山国际机场。还有一个小时人家就到了,我得赶紧准备准备出门。

胖爷……是个胖子?那小花难道是女的?不对,说是哥仨,那就是个男的,听起来像个娘炮。我很乐观地想,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认识我,肯定没问题。说不定一看到他们的脸,我就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呢?

 

 

我站在接机口,从出口出来的每个胖子我都认认真真地去端详,稳稳妥妥地不认识。

晃了约莫半个小时,就在我以为接不到人准备回去的时候,一双大手突然从天而降,拍在我的肩膀上,乐道,天真你瞎晃什么呢,胖爷这么大面积都瞅不见,你那眼睛得瞧瞧去了啊。来,给你带的土特产,拿上!

果真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年龄,带着肥胖的人所特有的油腻豪爽的笑容,我认真地端详着他,把他的长相记在心里。跟他一起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衣着打扮很是讲究,看得出家境很好,倒是对得起他那个外号。

遗憾的是,我看到他们的脸,还是没有想起他们的名字。我茫然地看着胖子,他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中,可我却不认得他了。

我跟胖子是很熟的朋友,我默默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挤出笑容道,你们可算来了,等半天了都,走吧,楼外楼搓一顿?

胖子一下就乐了,搂住我的肩膀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不醉不休啊不醉不休!走着走着。

喝酒的时候难免会聊到过去的话题,我尽量不说,引着胖子多说,实在糊弄不过去,我就举杯让大家一起喝酒。这一招对付胖子很有用,但跟他一起的那个小花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席间他一直盯着我,看得我冷汗直冒。

吴邪。酒喝到一半,小花突然开口喊了我一声。

我一抖,堆起笑来,问道,什么事啊。

我叫什么名字?小花一字一顿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

阿花你酒喝多了?自己名字都忘了哈哈,来,天真,大声地告诉他!丫叫什么!胖子以为小花在跟我开玩笑,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催促我说出他的名字。

你……小花?

他摇了摇头,道,不是绰号,你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连名带姓地说出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整整十分钟过去,我尴尬地张了嘴,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胖子本来还笑着,慢慢的也不笑了。他捏着杯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小花靠在椅背上,点起了一支烟。

我试图掩盖,却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我只好叹着气,跟他们解释我生了病,不太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包括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我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已经统统忘记了。

为了证明这不是玩笑,我带他们回了家,让他们看我贴在墙上的便条纸,又顺着他们的名字,找到了白板上当初我记录下的那些信息。

胖子显然不能接受这件事,我不记得他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我也有些难过,我本来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忘了,这样的折磨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我已经习惯了,何必去连累其他人陪着我一起难过。

解雨臣是个理智的人,他没有过多地问我问题,而是把墙上所有的便利贴都撕下来一一查看。他看完了所有的白板,翻完了我所有的笔记。我没有隐私被窥视的感觉,因为我都不记得那些上面写了什么了。我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解雨臣道,我看完了你所有的记录,有一个人你没有写上去,是你故意没有写上去的吗?

我一愣,道,啊,没有啊,我能想起来的都写上去了。

想来好笑,我现在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自己的事情,别人记得倒是比我清楚多了。于是我笑了笑,问他,我漏了谁?

张起灵。解雨臣道,你遗漏了张起灵。

 

 

张起灵。

我将这个名字细细地念了一遍,简单的三个字在我唇齿间翻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从我的心口蔓延,传输到身体的每一处。我下意识揉了揉脑袋,身体的反应告诉我这个人我认识,我想不起来。

我问解雨臣,他在哪里?你可以帮我联系他吗,我想见见他。

解雨臣道,没有人可以联系到他,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因为想不起来我也没有太过遗憾,靠在窗台上和解雨臣一起抽烟。他问我想不起来会不会觉得难受,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以前想不起来什么都要难过死。

我就道,一开始会,现在不会了,反正什么都想不起来,干脆留点脑子记常识,万一以后我连一加一等于几都忘了,就真成废人了。

解雨臣笑了,说道,如果你以前也有这么豁达就好了。

我也笑,道你说得好像我以前很小气似的。

你不是小气,你只是太过执着,有时候执着是好事,可有时候它会把人给逼死。其实忘了也好,至少能睡个安稳觉,对吧?

我没有告诉解雨臣,我晚上还是睡不着,失眠也许是这病的附加项目。每天晚上我都只能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就这么空熬一宿。寻常人或许还能想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催眠自己,而我只能不停地想自己叫什么名字来度过。

胖子抽了三包烟,终于接受了我不记得他这件事。他搂着我的肩膀,告诉我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咱们现在再认识一次也是一样的。我不记得的事他都帮我记着呢,他的记性特别好,一件都忘不掉。

他跟我说了很多,从七星鲁王宫开始说,说海底墓,说海猴子,说他放的屁,说我闯的祸。最后,他开始跟我说小哥,张起灵。

胖子说,我、他、还有小哥,我们是铁三角,我们一起闯过了很多难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就是我们。小哥是我们中身手最牛逼的,上可九天揽月,下可四海捉鳖云云。

我知道我明天就会把这些都忘记,但我还是认真地听他说,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人生,这感觉还真是微妙。尤其是胖子说话的时候总是带一点夸张的成分,特别像说书,说到好笑的部分我俩就一起拍腿狂笑。

解雨臣不陪我们胡闹,躲在厕所打电话。他说我这样不行,以后会越忘越多。是病就得治,他在北京还有几个朋友,替我安排一下,过几天去北京看病。

我知道我这个病大概是看不好了,有人跟我说过,我的病只会越来越严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缓解。后来一想,谁跟我说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说不定现在有好办法了,就答应过几天跟他们一起回北京。

我的屋子很小,没有客房,胖子自动自发地从我的衣橱里拿出了被子,准备在卧室打个地铺。

胖子,你还记得小哥长什么样吗?我躺在床上,用两只手在空中虚虚地画着。我不记得了,你给我形容一下呗。

解雨臣插嘴道,他啊,成天板着一张脸,也不说话,没事就玩失忆,不记得这个不记得那个。

他也是阿尔兹海默症?

应该不是,不过从他的年龄来看,确实是到了老年痴呆的岁数了。

他年龄很大?

是啊,超乎想象的岁数大,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看他也差不多。

哦……

我闭上眼睛,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张起灵的样子:年龄很大,不喜欢说话,身手很强,板着一张脸。

直到睡着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这些描述很难拼凑成一个人的模样,倒是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站在雪山之中,有一个人从深山里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方向走来。他戴着防护镜和口罩,我看不到他的长相。他走到我面前,喊我。

吴邪。

 

 

在解雨臣的安排下,我到了北京,短短三天跑了五家医院,都是专家会诊,中西医都有。看样子解雨臣给的钱不少,每个医生都拿出了看家本领,把脉的把脉,CT的CT。

一通折腾下来,医生说的话都差不多,说这个病现在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而且我的情况比他们看的其他病人都要复杂,只能吃温和的药物,尝试保守治疗。

从医院出来我拍了拍解雨臣的肩膀,跟他道谢。解雨臣勉强笑了笑,告诉我他已经在安排美国的医生过来,看外国有没有好的特效药。我没有拂他的好意,笑着接受了。

为了让我更多地接触人群,解雨臣把我以前开的铺子弄了回来,让我找点事情做,说这样可以锻炼大脑。我知道我以前从事的是古董相关的行业,有点担心自己会不记得古董的价格,把赝品当正品卖出去倒是无所谓,万一把正品当赝品卖出去可就亏大了。

解雨臣很无语,说我忘了什么都没忘了自己的奸商本质。说归说,他也担心我一个人打理店铺会出什么岔子,就给我雇了一个店员,叫做王盟。

王盟是个反应非常迟钝的人,好像随时可以进入待机模式,他总是坐在电脑后面,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有一回特别无聊,我就问他道,哎,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王盟慢吞吞地道,没有。

我道那你为什么老这么看着我。他道因为我和他以前的老板长得很像,他以前的老板是个疯子,而且特别小气,总是压榨他,还带着他去了很多危险的地方。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第二天我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第三天、第四天,每天每天都问了他一模一样的问题——这是王盟告诉我的。

古董这行饭不好吃,淡季也好旺季也好,来的人都不多,好在我有一些积蓄,可以留着养老。每天早上八点我从家里走到铺子,如果天气好,就搬一把躺椅到门口,躺在上面晒晒太阳,舒坦得很。如此躺上一天,五点我就关门,回家看电视,吃饭,睡觉。

杭州西湖是个著名的景点,为什么著名我已经忘了。我的记忆衰退,一开始只是忘记近期的事情,慢慢的开始遗忘过去的事情。等那些都忘光了,发展到现在,就开始忘记知识和常识。

总之,著名的景点意味着游客很多,反正没有事情做,我就数来来回回从我店门口走过了多少人,再把人数记在笔记本上。我有一个远程提醒软件,我把想要被提醒的事情输入,会有记得住的人定时给我发信息,提醒我。

每天从我门口走过的都是陌生人,我最习惯的也是陌生人。有时候起床上厕所,无意中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想很久这个人是谁。哦,原来是自己。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挺不错的,每天都有新的惊喜,人家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自己定时格盘,强行初见了。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把躺椅搬到门口,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天气已经慢慢转凉,我便开始在膝盖上撘一条毯子。

一个年轻的小哥背着双肩包,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板着一张脸,用漆黑的眼珠看着我,跟我说你好。

我也对他道,你好。

互相道完你好后,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有些许的尴尬,问他,你有什么事吗?他还是不说话。我又道,你想买东西吗?我这里古董字画都有,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让伙计帮你找。

问来问去,好像都不是他过来跟我说话的目的,要不是他一开始跟我说了你好,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思来想去,我脑内灵光一闪,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那个小哥终于再次开口,却不是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手指了指我躺椅旁边的台阶。

原来是个走累了的游人,我了然,点了点头,没事,你坐吧,想坐多久都成,不收你钱。

得到了我的许可,他把双肩背包摘掉放在一边,直接坐在了台阶上。我好久没有跟人聊过天了,就借机跟他攀谈。我问他,你是来旅游的吗?

我回来,找一个朋友。

哦,是吗,你们多久没见了啊?

十年。

我惊叹道,十年了啊?真好,我都不记得我十年前有没有朋友了。你别误会,不是我人缘不好,是我得了病。我也不记得是什么病了,就是记性不好,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嗯。

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以后我就没得问了,我不问那个小哥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走来走去的游人发呆。我觉得老跟人家搭话也不好,人家走累了,就想坐一会。于是我也安静下来,从头数我店门口走过的人的数量。

过了一会,我数得无聊了,想说找个人聊会天,就问那个小哥,哎,这位小哥,你是来旅游的吗?

那个小哥抬头看着我,道,我回来找一个朋友。

哦,是吗,你们多久没见了啊?

他道,十年。

十年,应该是非常好的朋友吧,我羡慕地想着。对我来说,能记住自己叫什么已经很困难了,也许十年前我也有这样的好朋友,可惜不记得了,如果我能记得,我也愿意千里迢迢地去看他。

我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见面,就接着问道,那小哥,你见到你朋友了吗?

他点头,道见到了。

真好,小哥,你是哪里人啊?

不记得了。

好巧,我也不记得了哈哈,我看我们可以做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小哥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我以为是我问得太多了,刚想道歉,他开口道,张起灵。

张起灵……?因为这个这名字有点拗口,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名字。姓张应该很少会有家长给孩子起名叫起灵,起灵起灵,好像是丧礼上喊的,具体是哪一环节来着?

我笑着道,你这个名字重名率应该很低吧,好像有点不吉利。

他也轻轻地笑了,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后来我问了他不下十遍小哥你是来旅游的吗,我是在问第十一遍的时候突然想起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好在这个小哥的脾气很好,我问那么多遍也不生气,依旧淡淡地告诉我他是回来找一个朋友的。

我跟他聊了一下午的天,直到王盟出来告诉我已经六点了,问我要不要打烊,我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很多商家已经点亮了自己门口的招牌,卖小吃的也已经出摊。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让王盟收拾一下,把躺椅搬进去,我们关门打烊。

那个小哥也从台阶上站起了身来,我意识到我打样以后他就要离开了,就问他:你明天还会来,对吗?

他轻轻地点头,道,明天我一定来。

那……明天见。

吴邪,明天见。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那个小哥转身,在夜幕中渐行渐远,慢慢地失去了踪影。我有一种叫住他的冲动,可最终我没有开口,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他为什么会来,更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些什么,实在有些遗憾。但是没关系,我记得他明天还会再来,这就足够了。

二零一五年八月,吴邪。

 

————————完——————

 

 

 

 

 

 

陪伴

 

 

1

 

才刚刚过完年,大街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年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忙碌。

黎簇蹲在出站口,表情复杂地抽着一根烟,他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符的眼神和表情,有出站的旅客直接把他当成了来揽客的黑车司机,过来问他走不走。

苏万买了两瓶矿泉水,走到黎蔟身边,道:“你蹲着干嘛呢,让你打个车,不是让你假装黑车司机,你这样咱们怎么走啊。”

“你少管我。”黎簇闷闷不乐地道。

“谁稀罕管你,你爱走不走。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你来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苏万有些莫名其妙,他是被黎簇强行拖来杭州的,一路上这小子啥也没说,总是气鼓鼓的。

不过从黑瞎子那里,苏万得知过一些关于黎簇前老板的事情,他想这次黎簇跑来杭州,肯定跟那个人脱不开关系。

那个人好像得了什么病,苏万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是什么病来着,他记不太清楚了,这事他只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

黎簇掐了烟,终于站了起来,咬着牙道:“走,打车去。”

春节过后的人潮一点也不比春运少,两个人费了半天的劲才终于用两倍的价格打到了一台出租车。

不论哪个地方,的哥总是热情好客的,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少年人不太高兴的脸,笑着道:“小同学,是不是开学了不开心啊,你们俩是浙大的学生吗?”

黎簇臭着一张脸,道:“好好开你的车吧。”

苏万连忙打圆场:“您别理他,他是跟家里人闹矛盾了,脾气才这么臭的。”

的哥见多了这样的小年轻,也不生气,呵呵一笑,一脚油门加快了车速。

苏万喝了口矿泉水,叹了口气道:“你说咱俩这么久没见了,你突然找我,啥也不说,我不也陪你来了吗,哥们可够义气了,你不能把你的火气全撒到无辜的人身上啊,这一点也不像你了。”

“我什么样啊,你还记得我什么样啊?我自己都忘了。”黎簇看着窗外,想去摸烟,这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苏万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他得了什么病?”

“谁知道,好像是什么啊埃尔海默症。”黎簇沉默了半晌,答道。

“是阿尔兹海默病吧,这不是老年痴呆吗,他才多大啊,是不是误诊?”

“我他妈怎么知道是不是误诊,他作了那么多孽,这就是报应,既然都是报应了,得这种病还便宜他了呢。”

苏万就道那怎么着,你这是专程跑来看他遭报应以后是什么惨样,然后大笑三声自己终于报仇雪恨了吗?

黎簇道他害得我这么惨,我就算真的来嘲笑他,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凭什么他害完别人,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人,到头来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就能安度晚年啦。

苏万觉得以黎簇的医学常识,他可能不知道老年痴呆的具体病症。其实得了这种病,失忆只是最轻的症状罢了,这种病的可怕之处是后期的并发症,很多确诊的病人会在五到七年内因为并发症而死亡。

他不打算在这种气氛下告诉黎簇这些事情,他看得出,黎簇并不是来嘲笑那个人的,因为他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黎簇也好,他也好,现在正是不懂得何谓放过的年龄,不知道怎么放过别人,也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他只是捎带脚被带入这个黑暗的成人社会,就已经被改变了那么多,作为中心人物的黎簇,谈到放过,实在太早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失去了记忆,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了。

然后一路无话,出租车在喧闹的街道中不断穿梭,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了。苏万付了车费,跟在黎簇身后慢吞吞走。

午餐时间,商铺里没什么人在,老板们也趁着这个时间稍作休息。苏万和黎簇走向吴山居,离得老远就看到在铺子门口摆放的一把躺椅。

那个人半躺在摇椅上,膝盖上搭着一条暖和的毛毯,他用十分平淡宁静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像。冬天的阳光再怎么温暖也带着一股冷色,映照在他身上之后形成了不明不暗的色调。

几年过去,吴邪在容貌上并没有过多的变化,甚至相较于那个时候,现在的他看起来更显得年轻一些,不是外表上,只单纯说他给人的感觉。苏万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忘掉了很多很多事情,连带着扔掉了因为经历太多而产生的沧桑。

少年人在判断成年人的时候,总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苏万并不了解吴邪,他不清楚对吴邪来说,忘记的那些过去,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他看着吴邪,只觉得吴邪很可怜,美人迟暮,英雄秃顶,不论过去此人如何叱咤风云,现在的他已经无力掌握自己的一切,很快就会死于并发症了。

黎簇和苏万一样,当然他也不想去了解这些,他会贸贸然地跑过来,只是觉得凭什么这个罪魁祸首可以轻易地遗忘一切,开始轻松地过起日子来。他真的很不甘心,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几年他一直在坚持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他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他希望能在吴邪面前证明什么,他说不清楚,总之他想要的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就算是报复,他也希望对象是那个眼中总带着蔑视和精明的吴邪,因为棋逢对手才有战斗的价值。现在他就算跑过去踹倒那个摇椅,也只会有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黎簇和苏万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黎簇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朝吴邪走了过去。吴邪并没有回头看他们,黎簇压抑住憋屈的感觉,开口道:“喂。”

吴邪这才缓慢地扭过了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黎簇,表情凝重起来,黎簇和苏万心中一惊,还以为他想起来什么了。结果吴邪一张嘴就打破了岁月静好,他很不客气地道:“干嘛,喂什么喂,想问路朝前走,想买东西朝里走,啥也不干就滚蛋。”

黎簇抖了抖嘴角,果然还是那个吴邪,以为他会变了的我,实在是太他妈的傻了。

“我不问路,也不买东西,我也不滚,我今天就坐在这了,怎么着?”黎簇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颇有赌气的意思。

吴邪脸色一变:“站起来!”

黎簇是铁了心来找他的不痛快,道:“就不站起来!”

“行,你不起来是吧,这里是我的地方,坐一秒五百块钱,你想坐就坐,交钱就行。”吴邪撸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三十五分零六秒,五百,一千,一千五……”

黎蔟被吴邪的厚颜无耻气到,他跳起来扭头就走,道:“滚他妈的,老子就不该来!”

苏万连忙拽住他:“他是病人,你干嘛和一个病人计较?”

“你看他面色比我还红润!哪里像有病的样儿?有病还不忘收钱!靠,他奸商的品质是印在骨子里的吗?”

“咱们买高铁票都花了不少钱了!你现在走了多不划算啊!你遛傻小子呢?”

就在两个人争吵不休的时候,吴山居里总算走出了一个人,他打着哈欠,道:“在人家的店前面吵什么吵?”

 

 

2

王盟草草地冲了一壶茶,放在了桌子上,黎簇打定主意不说话,苏万只好开口道:“那个,你们老板,最近还好吗?看着精神还不错啊。”

“还行吧,就是老忘事,昨天自己跑出去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给找回来。”

王盟自己也说不清,是照顾一个失忆的老板比较累,还是像以前一样跟着老板四处奔波比较累。这两种心累的方向不一样,前者是生活琐事,后者是人身安全。

“我听说是老年痴呆?”

“也不全是吧,情况有点复杂。”王盟本来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见两个人都看向自己,便这样那样地解释了一番。

吴邪确实有阿尔兹海默症早期的症状,可是这几年的观察下来,在完全没有吃药的情况下,他除了记性不好,其他的病症并没有发生。

为了保险起见,解雨臣又给他做了更详细的检查,发现原本累积在他身体内部的蛇毒干扰了他的病变,导致他的症状停滞在了第一阶段。目前吴邪的病情很稳定,可能无法更好,但是也不会再坏了。

王盟最后总结道:“他最近的脾气也越来越好了,比以前好太多了,所以我觉得对他来说,生病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黎簇这下忍不了了,骂道:“放屁,他刚刚还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呢,哪里好了?你是不是被他虐出毛病来了?”

在来之前,黎簇百度过很多老年痴呆患者的照片,既然是痴呆症,肯定是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口水的傻逼样子,所以在他的想象中,吴邪现在肯定十分凄惨。谁知道他才刚来就被吴邪怼了一顿,黎簇怀疑吴邪根本就没生病,他只是找个借口隐退而已。

他不会承认,见到吴邪现在的样子以后,他松了很大一口气。黎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告诉自己只是怕以后想起是被一个老年痴呆的傻逼拉下水的,晚上会气得睡不着觉。

王盟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问道:“你是不是站到他旁边的那个台阶上去了?”

“咋啦,那个地方不许站人?我刚刚还坐了呢。”

苏万揭短:“是啊,坐一秒五百块钱,你也是有钱,坐得起。”

“靠,谁会给他钱啊!当年他许诺给我的工资到现在还没给我结呢!一毛钱我也没见着!”

王盟拍了拍黎簇的肩膀,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拖欠工资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告诉黎簇和苏万,张起灵快回来了,等张起灵回来,他们知道为什么那个台阶不能站人了。

苏万问:“谁是张起灵?”

“他对老板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王盟道,“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了,其他的事,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说得好像他是你们老板的姘头一样。”

“差不多吧。”

黎簇听过张起灵的名字,从汪家人的嘴中。他们给黎簇讲述过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因为太过传奇,反而无法让人理解,张起灵这个名字更像一个冷冰冰的符号,带不起任何感同身受。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从他的心口蔓延,传输到身体的每一处。

这感觉让黎簇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张起灵的照片的时候,无数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张起灵那与世间无关的眼神,带给他的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绝望的滋味。

黎簇没有见过张起灵,他本身对这个人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这些是属于吴邪的感情,这是信息素的副作用,他被动地拥有了许多吴邪的感情碎片。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其实一点卵用也没有,这些感情都是很零碎的,无法串联起来,也无法追溯源头。举个不怎么准确的例子,比如吴邪很喜欢吃臭豆腐,他吃臭豆腐的时候心情是很愉悦的,当黎簇路过臭豆腐摊子的时候,他会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愉悦,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只是带来愉悦,黎簇尚且还能原谅,可惜吴邪的人生堪比橱柜,里面装满了杯具和餐具,黎簇被迫承担了他的悲惨人生,只知结果,不知过程。

十分钟之后,那个叫做张起灵的男人回来了,王盟示意两个人不要说话,静静地看着就好了。

张起灵拎着一个保温盒,慢慢地走到了吴邪的身边,说道:“你好。”

“你好。”吴邪十分温和地回道,一丝不耐烦也没有。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张起灵指了指吴邪身边的台阶,那个地方正是先前黎簇坐过的地方。

吴邪的语气变得更为愉悦,他开开心心地道:“小哥你坐啊,坐多久都成,不收你钱。”

可能是怕地上太凉了,吴邪还从自己背后抽出了一张坐垫,看到张起灵把坐垫垫好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苏万幸灾乐祸地看向黎簇,黎簇瞪了他一眼。

张起灵坐下之后,吴邪开始问张起灵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比如小哥你叫什么啊,小哥你从哪里来啊,小哥来干什么啊。

张起灵仔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回答了五十遍以上,因为吴邪像翻车轱辘一样,把那些枯燥无味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了五十多遍。

他问到第三遍的时候,黎簇就开始打哈欠了;问到第十遍的时候,苏万进屋倒了杯茶;问到第二十遍的时候,王盟进屋算账去了;问到第四十遍的时候,黎簇和苏万早就拿出手机刷了好几轮朋友圈了。

黎簇以为他们会就这么白白地消耗一整天,好在没有,张起灵主动打断了这个死循环。他拿出了一个饭盒,问吴邪要不要吃,吴邪还真的接过去吃了。黎簇心说你都不认识他,你还敢吃他的东西,也是不怕被毒死。

好在吴邪没有连怎么吃饭都忘了,只是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张起灵完全没有催促他的意思,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吃。

折腾掉了整整三个钟头,张起灵才终于站了起来,他准备进到店里,给吴邪倒一杯热水。

吴邪像一条记忆只有七秒的鱼一样,他又忘了这个男人的名字,更不会记得为什么张起灵会坐在他的旁边。即使每一天每一天,张起灵都会坐在台阶上,告诉他无数遍自己的名字。

即便如此,当这个人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涌上了吴邪的心头,他总觉得这个人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打在他的脸上,吴邪隐约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山峦,漫天的风雪像利刃一样刮过。这些零散的记忆只出现了一瞬间,他们仍旧身处杭州,这里是吴山居的门口。

吴邪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张起灵的衣角:“小哥,你还会回来吗?”

张起灵攥住他的手,把那只手轻轻地放在毛毯下,又把那张毛毯朝上拽了拽,像一个承诺一般,他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黎簇和苏万已经打开手机游戏玩了一会了,王盟也回到柜台后面重新开始自己的待机生涯。见张起灵进了屋,王盟首先回过神来,他踹了踹两个小崽子,出声喊住了张起灵:“那个什么,小哥,这两个是老板的……朋友,今天来看看老板。”

苏万刚玩完一局,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站起来跟张起灵打招呼。黎簇则正打到关键时刻,他趁着游戏空闲,随便抬头瞄了一眼,恰好张起灵也朝这边望过来,黎簇真正地、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双眼睛。

吴邪已经忘却的感情,他却被迫记住了,眼神交错的一瞬间,那些不属于他的压抑的、绝望的感情突然喷薄而出了。黎簇毫无防备,那些感情跳过了他大脑的控制,直观地反应在了身体上,他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

本来他站得靠后,就算眼泪流出来也不会被人注意,偏偏他手里的游戏结束了,惨败之后的音乐提示音尖锐地响起,这么突兀的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回过了头。

在场的除了张起灵,其他两个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苏万,黎簇毫无预警地这么一哭,苏万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他很清楚黎簇的性格,就是看到他亲爹死这小子都不一定会流眼泪,这个张起灵到底是何方神圣?

绝望,深深的绝望,黎簇看着张起灵,皱起了眉头。

只看了一眼,那股名叫绝望的浪潮就将他整个淹没了。这几秒种里,他完整地体会到了吴邪的心理变化。最初的时候他很想冲过去揪住张起灵的衣领,大吼大叫,继而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只能疲倦地看着张起灵。

让他走吧,即使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已经尽力了,算了吧,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吧。

 

3

 

“黎簇,你……没事吧?”苏万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黎簇,可能是怕黎簇会突然抽风,所以他不敢靠近,只把纸巾夹在手指间,拼命朝前伸,整个人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黎簇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份感情来得凶猛,去得也快,他已经平静下来,回归到了自己的情绪中。他冷静地分析了一番刚才的体验,发现了一个让他无比在意的细节。

属于吴邪的绝望中,毫无恨意。

这太奇怪了,吴邪没有想过张起灵会死,但是他不认为这个人会再回来,这个人的离去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却一点也不恨他。

为什么?黎簇实在无法理解,因为感情这东西其实很复杂,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将某一种感情变得彻底纯粹,不然也不会有爱恨交织之类的形容了。就好比他自己,他对父亲的感情就走向了两个极端,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有些舍不得。

他偶尔也会咒骂父亲,骂丫有本事走有本事一辈子也不要回来,嘴上骂完,心里还是希望父亲能回来,如果不回来,那他就去找,只要人没死,就总有希望,就算是人死了,他也不会绝望。

事实上以黎簇的性格来说,他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对的绝望中的,他还很年轻,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还有无限的可能。

也因此,黎簇不懂,人的心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不仅会变得坚强,也会迅速衰老,从此再无四季。

黎簇思考的表情看在苏万眼里,被自动脑补成了悲伤,苏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的眼睛:“你在哭哎。”

黎簇搓了搓脸,这才发现脸上湿乎乎的,他几乎要崩溃了,他指着门外的吴邪喊道:“这不是我的眼泪!它只是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而已!是吴邪在哭!不是我!”

苏万这下可以确定黎簇是真的抽了,他朝后退了一步,道:“是啊是啊,不是你在哭,只是灰尘掉进去了而已。”

见他不信,黎簇骂了几句,毕竟苏万什么也不知道,跟他解释这些太麻烦了,但是这件事必须交代清楚,不然自己看到别人哭了算怎么回事,又不是他爹回来了。

黎簇心里还有些膈应,语气也僵硬起来,他对张起灵道:“我有事跟你说。”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关于吴邪的。”

张起灵看向王盟,王盟立刻站了起来,把他们带进了后堂的一间休息室里,方便他们单独说话,还很狗腿地关上了门。

刚才人多还感受不到,现在和张起灵独处一室,黎簇突然不自在起来。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的性格,他很少会有所谓不自在的时候,这几年他自认见过不少人,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张起灵这样的人。总之,他的危险雷达告诉他,最好不要跟面前的这个人耍太多的花招。

在黎簇打量张起灵的时候,张起灵也在打量黎簇,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黎簇对他来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对他都构不成威胁。

黎簇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吴邪当年的功力,做不到敌不动我不动,再说要想等张起灵先动,可能要等到下个世纪去。他找了个凳子坐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接受者,我可以接受费洛蒙,当初吴邪强迫我接受了很多信息,不过看样子他已经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黎簇故意停顿下来,等对方先开口。结果张起灵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冷场的尴尬悄悄弥漫在空气中。

黎簇当然没有那么好心,他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张起灵,毕竟吴邪一直都表现得很神经,他特别好奇能让吴邪这种人都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来都来了,自己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就算张起灵再怎么厉害,他总能从这个人的反应中获得一些信息。

可现在连招都没过,一句话的功夫,黎簇意识到自己失策了,万万没想到张起灵根本没有反应,一个没有反应的人是猜不透的。发现这一点之后,黎簇难免有些慌乱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应对自己完全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心理和外界的双重压迫下,黎簇原本想要欲情故纵的心思也淡了,他强烈地希望能够从这种气氛中脱身,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放弃,快速地说道:“我看到你的时候,脑子里涌出了吴邪的感受,很绝望,他觉得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刚刚的眼泪,真的不是我在哭,我觉得是他在哭。你有没有想过,对吴邪来说,你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所以虽然你已经回来了,可他还在等你,等一个对他来说永远都回不来的人。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现在说完了,我走了。”

说完之后,黎簇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猛地推开了门。苏万和王盟正趴在门上偷听,猝不及防被推了个满门,三个人撞成一团连着脆弱的门板一起轰然倒地。

这一幕非常搞笑,如果被吴邪看到,他肯定会捧腹大笑,好在看到的人是张起灵。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倒地,滚落,吱哇乱叫,门板乱飞,等一切尘埃落定,他选择抬脚从旁边绕了过去。

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吴邪,他站起身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走进店里之后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壮烈牺牲的门板,立刻指着王盟骂道:“干嘛呢,门都能给你们折腾坏了,修理费从你们这个月工资里扣!不够就继续扣!”

黎簇和王盟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句话:丫啥都忘了,就是没忘了扣工资,他守财奴的本性是刻在骨子里的,绝对是。

骂完王盟之后,吴邪才看到张起灵,他仔细地端详着张起灵,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当然,事实上他谁都不认识,说话做事,全凭本能。

“不好意思啊小哥,伙计不懂事,你有什么需要的吗?随便看看啊。”吴邪笑了起来,像每一个普通的老板一样,十分熟练地说着客套话。

午后的阳光照进了店里,浅浅地洒了吴邪一身,暖色调总会让人心情舒畅,仿佛真的沐浴在温暖中一般。可惜色调可以骗过眼睛,却骗不过什么身体,彻骨的严寒还是盘踞在室内的每一处,无法驱散。

张起灵还记得这个笑容,在很多年前,吴邪一直都是这么笑的,后来吴邪慢慢地失去了这种笑容,再后来的事情,他不曾参与,自然无从得知。而现如今他归来,一切却都已经被强制清零了。

遗忘未必是一件坏事,以张起灵剩下的寿命,足够他照顾吴邪的下半生了。他有超乎常人的耐性,即使吴邪问上一万遍同样的问题,他也可以淡定得像第一次听到一样。他会一直陪着吴邪,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但是对现在的吴邪来说,张起灵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他不是吴邪要等的那个人,吴邪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在等什么人,不存在的人要怎么回来呢?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孤独地等待着心中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即使张起灵每天都来,每天都会介绍自己上千次,也无济于事,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只不过是下一次遗忘的开始。

见面,问候,然后遗忘,仅此而已。

 

 

4

 

张海客风尘仆仆地来到杭州的时候,正是一个阴森森的雾霾天。

在这样的天气中赶路,会让人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如果不是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他才不会上赶着来内地吸霾。想起那个电话,张海客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下可好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张海客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吴邪了,但这不耽误他对吴邪近况的了解,并非他不信任,只是个规矩罢了。从情报听来,吴邪直接进入了养老阶段,每天就坐在铺子前晒太阳,似乎垂垂老矣,白发苍苍。听起来有些可悲,不过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走到这一步,早就没有牵挂了。

也许是雾霾太大了,张海客来到吴邪铺子前的时候,吴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店门口,他选择坐在了店里,身边摆着两个空气净化器,全亮着红灯不停地在闪。张海客迅速扫视了屋内,除了吴邪,只有一个小伙计在。

张海客踏进了店铺,伙计闻声抬头,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吴邪也抬了眼,只一眼又漫不经心地低下了头。来人一身游客的装扮,让他完全没有心情开口说话。

“嘿。”张海客斟酌着,开口打了一个招呼,吴邪的眼神太过平淡,让他有些拿不准对方到底遗忘了多少。老年痴呆的病症他听说过一些,不过再怎么忘,自己的模样都忘了也太夸张了吧。

吴邪夸张地叹了口气,他最讨厌这样的背包游客了,问东问西,最后啥也不买,他懒洋洋地道:“买什么?”

“我不买东西。”

“不买东西你进来干嘛?去去去,出去出去,问路收费!”

张海客被怼了一脸,就道:“难道你不觉得我很眼熟吗?”

听他这话,吴邪总算认真地瞧了瞧张海客的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二三十岁的年龄,模样还有些小帅,就是眉宇间的神色让他觉得这个人莫名地讨厌。吴邪摆了摆手,道:“不认识你,从没见过,你少来套近乎,快滚出去。”

张海客听了这话有些想笑,他也真的笑出声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吴邪会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病来得还真凶猛,他们家的失忆症也不过如此,谁能想到呢,吴邪有一天会连自己的脸都不认得了。

他扮演吴邪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甚至可以夸口,除了吴邪自己,他可能是最了解吴邪的那个人了,事到如今,他却成了唯一的那一个,所以就算心情有些复杂也是可以理解的。几年不见,吴邪的病情恶化得如此严重,虽然不认识自己了,语气中的嫌弃满满倒是没变。

吴邪见他笑得又贱又讨厌,怒从心中起,使劲地拍了拍扶手:“王盟!王盟你要死啊?把他赶出去!快点!”

王盟连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悄声告诉张海客,说张起灵在隔壁的饭店等他,包间号是201。

 

解雨臣坐在东家的位子上,点起了一根香烟,王胖子坐在他右手边,端着一盆酱肘子吃得满脸是油,张起灵坐在他左手边,面无表情地喝着一杯茶。

“你能别吃了吗?是来谈事的还是来吃饭的啊?”胖子吃饭的动静很糟心,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他吧唧嘴的声音,解雨臣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忍不住了。

胖子嗦了嗦手指头:“谈啊,那你们说话啊,不说话可不就只剩吃了吗?”

解雨臣看向张起灵:“谁叫咱们来的谁说话,我只能待一天,明天就得回去,别耽误时间了。”

张起灵总算开了贵口:“我觉得吴邪的失忆,有得治。”

胖子一下就站起来了:“什么?小哥你别骗我啊,你咋知道他有得治?”

“他最近能记得一些东西了。”张起灵从兜里抽出了一张纸,放到了桌子上,解雨臣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速写,风雪环绕的雪山中有一个人的背影,严格来说算是风景画,因为风景画得很详细,背影却只勾了寥寥几笔。

胖子和解雨臣对视一眼,认出这里画的是长白山,背影是属于张起灵的。

张起灵告诉他们,这张画是几天前吴邪送给他的,吴邪说这是他在梦里梦到的人,怕忘记就画了出来,特别留下来送给他的。

“就这样?”胖子有些失望,梦里梦到的和真正记得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这只能说明吴邪最近不失眠了。

张起灵道:“重要的不是吴邪画了什么,而是吴邪记得他做了一个梦,还记得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自从失忆以来,吴邪从未提过自己想要想起过去,他只是偶尔会说自己的记忆不好。他每天都要和张起灵重新认识数百次,眨眨眼皮子的功夫就再忘记。但是那一天,他等到张起灵的时候,他没有问你是谁,而是说你来了。

在张起灵漫长的人生中,所谓美好的记忆几乎没有存在过,即使如此,每次失忆后他也总想要记起来。也许对吴邪来说,他并不是不想记起来,只是连这个想法都忘了。

——你有没有想过,对吴邪来说,你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所以虽然你已经回来了,可他还在等你,等一个对他来说永远都回不来的人。

黎簇提醒了张起灵,如果吴邪想不起来过往的一切,那么他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当然这并不是张起灵决定帮吴邪恢复记忆的主要原因,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吴邪在没有任何干预的情况下开始好转了,既然有了机会,就不应该放弃——正如同当初的吴邪从来没有放弃过帮他一样。

解雨臣掐灭了香烟,总算认真了起来,依他们现在的条件,只要有得治,钱和人力都不是问题,就怕张起灵说的办法,一般人和钱都无能为力,他道:“你有什么办法?”

“不是我有办法,是张家有办法。”张起灵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我喊来了一个人,他可以帮忙。”

像是要印证张起灵的话,他话音刚落,包间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一张熟悉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跟各位熟人打了个招呼:“嘿~”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千年的狐狸不玩聊斋,就坐之后张海客开门见山地道:“我刚刚去见了吴邪,他说他不认识我。族长,这么严重的症状,你确定咱们家的方子能派上用处?”

“凡事总要试一试。”张起灵淡淡地道。

“其实只是失忆而已,没必要兴师动众的,我看他活得挺好的,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比我看着都精神。”

张海客觉得有些奇怪,张起灵并不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按理说失忆也失了一年多了,从没提过要治疗,怎么现在提起来了?况且对吴邪来说,忘记难道不比记得更轻松吗?

最重要的是要用那个方子,必须有药引子,即使是张家人,想得到那个药引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不定还要见血。为了可有可无的记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从张海客的角度来看,完全不值得。

胖子不乐意了,道:“你这话咋说的,活得好就不用找记忆啦?记忆和活得好一点都不冲突。想当初小哥失忆那会,还不是老想着要找回记忆,胖爷我和天真陪着他上刀山下火海的,现在天真失忆了,小哥为了他也一样,这是兄弟义气,你不懂,憋逼逼。”

解雨臣拍拍胖子,让他坐下来,别一说话就窜起来,像个窜天猪似的。“你们说的办法,是用药还是要做手术?需要带吴邪一起吗?”

“算是用药吧,我们家有一个方子,当然具体的配方不能告诉你们,这个方子连吃一个月,加上青铜铃铛的引导,说不定吴邪的记忆能回来。”

“就这么简单?”

张海客笑了笑:“简单?听起来确实简单,药方子其他的药都好找,虽然有这么一两味名贵了些,对你们来说也不算是问题。难就难在这药引子上,想要这个引子,必须去一个地方,想去那个地方,族长得跟我一起去,不然只怕我有命去,无命回啊。”

解雨臣有了很不祥的预感,立刻问道:“在哪里?”

“张家古楼。”

 

5

 

张家古楼,这四个字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在这个地方吃了平生最大的一个亏,每个人都差点有去无回,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坟墓,会把每一个试图入侵的人吞噬。

没有人想要再次回忆噩梦,尤其是尘埃落定的现在,重新启动所有的环节只会让人疲惫,时代永远都是属于年轻人的,除了张家人,没有人能够例外。就像武侠世界的老前辈一样,退隐总有自己的原因,强行出山只会功亏一篑。

去这么一个地方,必然要用血来作为代价,胖子久久地沉默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张起灵做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改变,他叫大家来只是通知,并非商量。

可这真的值得吗,吴邪现在除了记不住什么,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张起灵这一去要是回来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已经承担不起再失去一个兄弟了。

解雨臣皱眉,他不想说这是白白送死,但事实就是这样,于是他道:“你确定你能活着回来吗?”

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他接受的教育是要看划算还是不划算。没错,盗墓这一行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可这险也是分情况的。成功率五十叫搏一搏,成功率百分之十就叫送死。

吴邪就很喜欢没事送死,最让人生气的是他每回都能活着回来,他总嚷嚷着自己运气不好,倒是回回都能死里逃生。

张起灵没有说话,看来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解雨臣就换了一个问法:“你说过他已经能记住你了,如果你现在走了,他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怎么办?他已经等了你十年,难道又要再来十年吗?也许对你来说十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十年可能就是一辈子了,你不能用他的一辈子来赌。”

解雨臣觉得,也许是张起灵的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他可以把身边的人全都当成匆匆过客,很多东西有了就不会珍惜了,命长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但是吴邪不一样,吴邪的一辈子就那么长,可能比普通人的还要短点,他就这么点时间,不能全都放在等上吧,等到什么时候,海枯石烂还是流浪地球?等是完全被动的行为,是否成功不取决于自己,太可悲了。

如果不是因为吴邪,他绝对不会想要认识张起灵这样的人,他的强大和可靠是建立在生死关头的,在地面上相处,他的脾气和秉性真的很难让人忍受,他似乎永远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而恰恰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让你很难反驳他的决定。

这样的臭脾气也只有吴邪愿意追在后面跑了,跑了一个十年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轮。

果然,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张起灵压根不为所动,只是道:“记不住的十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解雨臣叹了一口气,道:“行吧,我说不过你,我也懒得跟你说,你找我们来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就直说吧,我跟吴邪这么多年的交情,能帮我一定帮。但是我还是要最后说一句,也许对吴邪来说,你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张起灵的计划不算复杂,但是张家古楼不是说进就能进的,掌握张家核心秘密的人已经不多了,少数的死板派更是坚决反对再打扰老祖宗安歇的地方。所以他们需要很多道上的伙计和资金支持。

人越多,钱越多,危险相对就会减少一些,张海客提供了一张张家古楼的地形图,上一次的失败多多少少和解雨臣的失误有关系,他和吴邪没有发现那块卡住的机关。

解雨臣提供了这个部分的支援,后面的计划他不想再听下去,因为那些已经与他无关了。他走出了饭店,准备去看看吴邪,他最近太忙了,已经有小半年没有来杭州了。

吴邪依旧坐在店里,身边放着空气净化器,他很安静地看着门外的人走来走去,像一尊了无生机的雕像,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一座空了的城。只有认识过他的人才知道,他都丢掉了些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解雨臣没有走进去,他只是站在马路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吴邪和他的店,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未来也会在这里结束,从这家店门口路过的人不会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老年痴呆,解雨臣忍不住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让人发冷。这个病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会遗忘,而是会慢慢地失去做人的体面,无助而悲凉。

会遗忘,会失去自理能力,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失去做人的尊严。你会忘记所有你曾经最在乎的东西,你也会因此遗忘而错过你最在乎的那个人。它是一个无比漫长、无比折磨的过程。当别人提起你的时候,满是嘲讽和可怜——看,老年痴呆。

就像现在,明明是吴邪自己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跟吴邪交代一下,包括他自己。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一顿饭的功夫他又会忘得干干净净了。

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控,就会失去一切抉择的权利,如果以后吴邪恢复记忆了,肯定会气得骂人吧。

不过吴邪没有资格骂人,这小子真的很会惹人生气,他连通知他们的事情都给忘了。解雨臣还记得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吴邪站在那里机械地笑着的样子,很茫然地从这头看向那头,他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吴邪看他们的眼神实在太陌生了。

吴邪失忆前写下的所有笔记都在他那里,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全都仔细地看过了,谁都没有想到他第一个遗忘得干干净净的竟然会是张起灵,这个男人被他悄无声息地遗忘了,像一场大雪过后的杭州,白茫茫的没有任何痕迹。

你看,他已经回来了,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终究还是空等一场。

 

 

6

 

 

张起灵走的那天,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似乎每一次离别都值得下一场雨。

西湖是很适合下雨的,整座城市被雨丝笼罩后让人觉得浪漫而复古。可惜这是一个工作日,在这座城市生活惯了的人们只惦记着上班,他们已经看不到城市的美丽,只顾着埋怨着这场雨弄湿了衣服,扰乱了交通。

吴邪坐在门口的屋檐下,听着雨滴砸在瓦片上的声响。他不喜欢下雨,这样的天气会让他觉得很烦躁。他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一个男人背着背包,缓缓地朝店的方向走了过来,吴邪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这是一个年轻的小哥,穿着黑色的套头衫,背着一个很大的登山包,他没有撑伞,任由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

男人在他的店前停下了脚步,也许是想要躲雨,吴邪就道:“小哥,雨下大了,你进来避避雨吧。”

这个装束也许是刚刚回来,也许是正要远行。不知怎么,吴邪非常希望他是前者。可惜男人是后者,他看着吴邪,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吴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件事,顺着他道:“一路顺风。”

张起灵点了点头,他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吴邪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他出门前给他拿了一把伞,笑着道:“下雨了要记得撑伞,不然会感冒的。”

和张起灵一起去的还有胖子,他坚持要去,他说没有他一定不行的,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他,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就是他王胖子。

张起灵走的头一个礼拜,吴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每天还是早早地来开店,到点就下班。王盟觉得解雨臣对他的嘱咐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吴邪早就不记得任何人了,每天都来的张起灵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扭头就忘的人物罢了。

但是第二个礼拜,吴邪把营业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不论王盟怎么说他都不为所动,坚决地坐在门口,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

第三个礼拜,吴邪把营业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一个月以后,他坐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通宵,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但是他觉得不对,有哪里不对,有什么人还没有来。

是谁没有来?吴邪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记忆力,他知道自己记不住很多很多东西,他只是希望能想起来这一件就够了。

王盟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在等张起灵,即使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他还是在等,这个人似乎已经刻在了他的本能里,压根无法抹去和擦除。

他试图跟老板解释,这个人出远门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但是吴邪根本记不住,平均一个小时他就要解释一次,后来他烦了,就懒得再说了。

王盟自认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枯燥无味的人生他早就习惯了,可他还是做不到一遍又一遍地跟吴邪解释相同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

这跟教导孩子又是完全不同的,你教一个人的前提是他能学会,不会有人去教狗说人话,也不会有人去教兔子飞翔,因为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无用功。

也许真的只有张起灵可以做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常人,他从来都不会不耐烦,不论吴邪的问题到底问过了多少遍。

第二个月,张起灵依旧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王盟并不想要见到的人,那是他人生中的噩梦之一,因为这个人,他好几年都没有吃西瓜,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来人是黑瞎子,他终于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活着出来了,想起了自己多年不见的傻徒弟,千里迢迢只为了来看戏。

吴邪自然也不可能记得他了,因为张起灵两个月都没有来,他变得更加沉默了,呆呆地坐在躺椅上,就连黑瞎子坐在了那个台阶上都没有吭声。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他开始不期待任何东西了。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病人一样,浑身散发着形容枯槁的气息,他生病了,每一个从门口路过的人在看到他以后,都会这么想。

两个人坐在一起,却好像从中间划开了一道屏幕,演绎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黑瞎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样的吴邪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

吴邪没有回答,他的心空了很大的一块,如今他不想听也不想看,没有人能激起他的好奇心,他不会再去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你得了这个病,还是我告诉你的,我还记得当时你的表情,还是那时候的你比较好玩。”黑瞎子自顾自地道,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说话,有的人说话是为了得到回应,而他说话是为了玩,大部分时候都是。

他道:“其实有时候忘了是件好事,你有尝试过一件事永远都忘不掉的滋味吗?你越是希望记住的事情,它就越是忘得很快,可你希望忘记的事情呢,就像扎了根在你的脑子里一样,永远都忘不了。”

像他这样的浪子,是不应该拥有一个好记性的,黑瞎子哼起了青椒炒饭歌,闲闲地想着,他应该像鱼一样,每一次醒来就会忘记一切,然后给自己换一个新的身份,他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束缚住,即使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他在吴邪身边坐了很久,久到华灯初上,久到月上半空,黑瞎子好奇地看着已经快睡着的王盟,道:“你们这个店不关门吗?”

王盟就道:“老板不让关,关了就发脾气。”

黑瞎子啧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吴邪突然开口道:“你说,他会回来吗。”

如果是以前,黑瞎子一定会再逗逗他,但是他现在没有了这个心情,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低声道:“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谁知道呢。”

吴邪迷茫地歪了歪脑袋,道:“你说了一句废话。”

黑瞎子轻笑:“什么样的话不是废话?什么话都是废话,对你来说都是废话,因为你会忘记,你很快就会忘记的话都是废话。”

吴邪道:“那我为什么会忘记?我不想忘记,我觉得很难过。”他指着心口道,“我好难过。”

“是啊,你为什么会忘记呢。”黑瞎子终于站了起来,他笑着道,“放心吧,你很快就不会难过了。”

因为你依旧会忘记,会忘记自己曾经不想忘记,会忘记自己曾经很难过,然后开始新的轮回。

世人皆苦,谁知道呢。

 

7

 

吴山居整整两个月没有关门,也同样整整两个月没有一个客人,没有人看到吴邪以后还敢走进来,大门像是有一个结界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拦在了外面。

吴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王盟不得不每天硬拉着他在西湖边上走一圈,否则时间长了肌肉非萎缩了不可。

今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下了一天的雨,入了夜以后变得湿气很重,已经开春了,西湖边上的柳树抽了嫩嫩的新芽,朝气蓬勃。

王盟撑到了三点钟,还是忍不住趴在电脑后面睡着了,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也没有睡过床了,每天都是在店里凑合一下。

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是没有什么威胁的,相对应的人的毅力也没有那么强大了,他可以连续高强度地在沙漠里急行军一个月,却很难在平庸的生活中硬撑三天。

马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孤独的路灯执着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照亮了店门口的一小块地方。有小鸟跳了过来,在吴邪身上蹦来蹦去,它似乎把吴邪当做了一件死物,毫无畏惧地在他身上这里啄啄,那里看看。

有人踩着水花走了过来,啪嗒啪嗒地惊走了小鸟,来人戴着口罩,似乎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他第一眼看到了坐在门口的吴邪,第二眼看到了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王盟。

如果吴邪是清醒的,他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就会跳起来,用力地一拳揍在他的脸上,然后把自己生平所有知道的脏话都甩过去。

假如他真的这样做了,也许这个人会高兴一些,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呆呆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空无一物的世界里。

来人蹲了下来,轻轻地把他滑落一半的毛毯拽了上来,又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着吴邪了,在这个孩子还小的时候,自己总是嫌他烦,想方设法地把他给甩掉,然后好去做自己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明白有的成长是不能错过的,当你错过了这一秒,下一秒钟孩子就长大了。

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这孩子实在太粘人了,又爱哭又手贱,每一次自己试图甩掉他的时候,小屁孩总能找到他,然后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屁用都没有,这孩子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撒手,就算最后哭哭啼啼的,也总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他总说这是一个小讨债鬼,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摊上了这么一位。

不过有时候小孩也很好哄,只要一根盐水冰棒,他就能乖乖地坐在树下等上好几个小时,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的,一个夏天晒下来,活像个小泥猴子。

年幼的孩子总是单纯好骗的,尤其是吴邪,他很小的时候傻乎乎的,什么都相信。他不止一次地去骗他尝试根本不可能吃的东西,或者压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然后看着小孩哇哇大哭的脸哈哈大笑。

即便如此,在下一次的时候吴邪还是会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他的骗局之中,屡试不爽。

再后来吴邪长大了,变得没有那么好骗了,也慢慢地学会了发脾气,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会骗他,然后他还是会上当。直到他最后一次骗他。

回想起过去,再看看现在的吴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是他搞错了对象,讨债的不是吴邪,讨债的是他们吴家。

他不止一次地在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泥潭里一样,憋屈得要命。

如果注定不能逃脱,那他们辛辛苦苦的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下一代而奔波,可下一代是谁,是吴邪,他们的奔波并没有将他推出去,甚至是他亲手把这个孩子拉了进来。这一切就像一个悲哀的诅咒,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吴邪傻傻地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曾有他的参与,他明知道他们要面对什么,他也明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吴邪最终还是会原谅他的,他不是那种会一直记仇的人,他总能很快地放下,但是他没有想到,吴邪会遗忘一切,不论爱恨。

说来也怪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偶尔也会想起吴邪,可他想起的总是小时候的吴邪。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吴邪依旧是那个只知道傻吃傻乐的孩子,他可以在大树下晒整整一个下午,只为了他随口承诺的一根冰棍。他相信他不会食言,单纯而坚定地相信着。

那时候他的世界还很小,还没有离别的概念,所有的等待都有始有终,只要他乖乖地等,就一定能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有他在乎的人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如果一切可以倒流,他是否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终究还是迟疑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终究还是不能回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更可笑的是,他甚至不能也不敢出现在清醒的吴邪面前,他害怕他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发现自己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在他戴上面具的那一天起,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身份。他只敢在深夜前来,像见不得光的鬼魅,不能被任何人看到,不能被任何人记住。

“对不起啊。”他握住了吴邪的手,感到一阵无措,只能轻声地道,“是我骗了你,其实你一直都很乖,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说完,他把一颗糖塞在了吴邪的手里,转身离去了,在他的身影即将被黑暗吞噬之时,吴邪突然开口道:“你要过得好一点。”

听到这句话以后,那个身影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他再次踏上了自己的征程,不过他会记得这句话,会对自己好一点。

再见了,大侄子。

 

8

 

吴邪不见了。

王盟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摇椅和掉落在地上的毛毯。他打了一个冷颤,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他立刻给解雨臣打了电话,对方蓬勃的怒意几乎能通过手机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脑门上。王盟整个人都是懵的,自从张起灵走了以后,吴邪就很少动弹了,所以他才放松了警惕。

解雨臣很快就收住了怒火,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情绪上,他给自己的伙计打了电话,问他们是怎么看的人。

只靠王盟当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吴邪的病,单说他曾经把道上的是是非非搅和得乱七八糟的事,就足够别人前来寻仇了。因此解雨臣派了四个伙计,每天两班倒地在暗处看着吴邪,避免出事。

第一个电话没有打通,第二个电话是伙计打回来的,他们说守夜班的两个人被发现晕倒在巷子里,晕过去的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在那之前他们还看到了吴邪坐在椅子上。

解雨臣立刻坐上了前往杭州的飞机,他派出了所有在杭州能动用的人手,让他们全部出动去找吴邪。

如果吴邪是自己走的还好找,万一他是被人抓走的,解雨臣不敢继续想下去。现在的吴邪不过是一枚废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抓走他没有任何的意义,除非是为了寻仇。

幸运的是这不过是虚惊一场,解雨臣刚落地,王盟的电话就到了,说吴邪找到了,他一个人去了汽车站,遇到了苏万和黎簇,他俩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黎簇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为什么他走到哪儿都能遇到这个瘟神,他可没有那么好心把这家伙送回来,他只是碰巧遇到了而已。

年前他们来了一趟,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回去以后黎簇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总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了,他来干嘛来的啊,总要有一个说法才好,不然多丢人啊。

他不会承认自己是被吓跑的,被自己,或者被别人,他不得不去思考这个逃避了很多年的问题,那就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胸口的那股气又是从何而来。

苏万搞不清楚黎簇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他知道这小子是死鸭子嘴硬,他肯定是担心吴邪才想再来看看他怎么样了。当然他没有说出来,不然黎簇肯定会恼羞成怒半路跳车。

因为资金问题,他们选择火车转大巴,本来他们是不可能发现吴邪的,是苏万说先去看看回去的票,免得到时候买不到,他们才又去了一趟购票大厅。

然后黎簇就看到了在购票大厅里站着的吴邪,他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要选择哪一班车,盯着闪烁的时刻表出神。

以他目前的情况,是绝不可能一个人出行的,黎簇和苏万对视一眼以后走上前,站在了吴邪的面前。吴邪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靠近,一心一意地抬头看着上面。黎簇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在这干嘛呢?”

“我想去一个地方。”吴邪道,他看着时刻表上不停闪烁的地名,这些地方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他感到迷茫和不安。

他只记得自己要来到这里,于是他就来了,可真正到了这里以后他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以及自己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可能再过一会,他连为什么会站在这里都给忘记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出发地和目的地,他们清楚自己的方向,也明白自己要走的路。只有他一个人是无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何方,他甚至连自己身处的起点都不记得了。

一种陌生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扭头看向黎簇,又道:“我想去一个地方,可是我不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了,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黎簇简直要打人了,他硬邦邦地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你不是挺牛逼的吗,现在怎么牛逼不起来了?张起灵呢?他就让你一个人在这乱跑?”

张起灵,吴邪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多东西,茶叶蛋,板砖,司机,上厕所。他之所以会来到汽车站也是这个原因——十年前,张起灵是坐着汽车离开的。

如果他还记得这一切,他会吐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抖机灵。

可惜不论想起了什么都是无用功,这些记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立刻又忘记了自己想过的东西,他甚至忘了自己想去一个地方。他又变回了那个空无一物的自己,怔怔地站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无法做任何事的,吴邪觉得自己很难过,他痛恨这种感觉,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唯有难过是他无法摆脱的,会遗忘,然后再难过一次,每一次难过都是无法随着时间而流失的。

黎簇发现吴邪的精气神整个垮了下来,他不再安静淡然,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空洞,他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板着脸把人带回了吴山居。

得知吴邪去了汽车站,解雨臣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这说明吴邪还没有那么糟糕,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是一种进步。看来张起灵说的也确实有点道理,如果有可能去治好他,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就在昨天晚上,他收到了张海客发过来的照片,一共进去了二十六个,出来了六个,张起灵和胖子没有死,只是受了些伤,他们成功地带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计划可以继续进行。

惨烈的人数和伤口,无不昭示着这一趟的凶狠,只是为了替一个人找回过去的记忆,有什么意义呢,解雨臣想着,也许,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他扶着吴邪坐在了椅子上,攥着他的手道:“你不需要再去找他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很快。”

吴邪没有任何的反应。

 

 

9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张起灵的再次离开会给吴邪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原本他的病情已经逐步稳定,甚至向好的方面发展了起来。结果一夜之间他又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像——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分辨不出旁人的区别来了。

也许不应该从外人的角度去判断他是否认出了张起灵,病人的世界只有他能够看到,也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现在想来,他对待张起灵的态度一直都有所不同。就像那个专门为张起灵而留的台阶一样,张起灵在的时候一尘不染,如今却已经落满了灰尘。没有人再专门为他清理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然而现在明白已经有些太晚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张海客从张家古楼里带回了一种黑色的土,说这就是药引子。解雨臣疑心这土原本不是黑色的,因为他从上面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更有可能的是这根本不是土,谁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拿回来的鬼东西。

有了药引子,其他的药物配起来就快多了,过于名贵的中药只能从外国偷运进来,国内已经不允许售卖了。解雨臣通过一些关系弄了一点回来,剩下的则由在海外的张家人补齐。

本来以为配齐了药材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药的熬煮也需要多花费心思,什么时候放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一副药要煮六个小时,整个过程中文火武火控制必须得当,连一分钟都不能有差错,这种精细活很考验熬药人的耐心和注意力。

这样的一碗药,一天要给吴邪喝一碗,连喝一个月为一个疗程,早上喝最好,期间还需要配合铃铛做辅助治疗。

“嚯,这么多步骤。”胖子捏着写着配比和步骤的单子直咂舌,道,“这哪是吃药啊,这是配王母娘娘的仙丹呢,天真这病得跟薛宝钗似的,幸亏小哥你没说要什么花蕊啊雪水啊的,谁给他弄这玩意去。”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的感慨,他正在称这一次需要用的药的分量,他的手很准,说是二两就是二两,一丝也不会偏差。

胖子还在絮絮叨叨:“你说以前你失忆,我和天真带着你满世界跑,现在天真失忆,我又和你满世界跑,胖爷寻思着风水轮流转,下回不会轮到自己了吧,我可先说好了,要是胖爷失忆了,你俩可别费这劲了,有些事胖爷忘了算是积德了。到时候你俩就带着我到处吃吃玩玩就行,人生这么长,从哪开始记都行,只管是好的就行。”

回忆不仅是馈赠,换个角度想也又可能是一种折磨,但是人总要有所取舍,失去记忆就像是遗忘了来处,因此每个人都本能地找寻自己的过往。

可如果这份回忆并不尽如人意呢,如果想起来以后发现自己身负赌债怎么办,可要是决定不想起来,却发现自己过去拥有恩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又应该怎么办。

对普通人来说,除非车祸或者撞击,否则记忆这东西是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的,尤其是那些尴尬出丑的记忆,更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刺激一下身心。

可惜张家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家族,对张起灵来说,他已经习惯了遗忘和找寻,家族的遗传像是一种魔咒,他被迫遗忘,被迫想起,来回反复,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因为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留下过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他从世间走的这一遭,双手和心口都是空的。

他走过很多路,也活了很多年,有很多人和他擦肩而过,也有过短暂的停留,他从不在意别人,也没有人在意过他。

为了方便下一次的找寻,他沿途洒下了很多面包屑,有的被鸟吃掉,有的幸运存留,还有的被雨水风雪打落消失,最终他能找到的部分穿成了一条并不连贯的路。

后来他遇到了吴邪和胖子,他们没有变成面包屑,而是变成了陪他寻找面包屑的人,不论路有多远,面包屑有多微不足道,他们都没有放弃过,也没有抱怨过。而现在,换成他替吴邪找回遗失的面包屑了。

配好药以后,就要开始熬煮了,张起灵用的是传统的那种煮药的炉子,需要人工控制火的大小,胖子让他别硬扛,自己先睡一会,一会过来替换。

说是替换,最终还是张起灵一个人熬了一宿,因为胖子对火候还是掌握得不太好,他们拿出来的药引子只够两个月的,再进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一点也不能浪费,万一敖坏了一副,药就断了,药效会不好。

给吴邪喝药倒是没什么难的,苦涩对他来说已经不构成什么刺激了,他木然地喝掉所有的药,木然地看着面前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有什么人来了,又有什么人走了,无所谓,反正一切都与他无关。

有人说,盲人的世界并不是纯粹的黑暗,比黑暗的更加绝望的是连黑暗都看不到,他们的世界是一片的虚无,如果无法想象,那就把一只眼睛睁开,另外一只闭着的眼睛感受到的就是虚无。

吴邪就像是一个盲人,被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名叫生病的小偷一件一件地搬空了,什么都没有剩下,他的四周没有声音没有画面,纯粹的“空”。

普通人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虚无的,好在吴邪已经不记得过去是怎么样的了,他坐在记忆的废墟中,徒劳地等着一个早就回来的人。

如果一个人连存在是什么都遗忘了,那么他还能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谁也给不出正确的答案。

 

 

10

 

——叮……

——叮叮……

 

吴邪抬起了头,有什么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响亮的声音了,这声音的第一下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远远的响得并不痛快。第二声第三声由远到近,逐渐地响亮清脆起来。

清脆的铃声就像是打破一切的光与剑,斩开了浑浑噩噩的虚无,声音激活了他的五感,吴邪眼前慢慢地出现了黑白色的场景,像古旧的黑白默片,人与物滑稽地变了形状,又像一滴落入水池的彩色颜料,从中间晕染开了浓郁的色彩。

色彩,人脸,声音,一瞬间他的四周就鲜活了起来,除了铃声以外还传来了其他的各种杂音,这些声音对吴邪来说陌生而新奇,他看着面前的一切,有些迷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又为什么大脑会空白一片。

他身处在一间类似仓库的地方,周围摆了很多的钟,各式各样的钟表挂了满满一屋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钟表都停了下来,时针分针秒针各自停留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默默地展示着它们各异的最后一秒。

时间是小偷,它们流逝得悄无声息,等你回过神来再看向时钟,它们很可能已经悄悄地转过一圈了。

吴邪的视线匆匆地从四周扫过,他不记得钟表原本是什么用处了,自然不会过多停留,最后他看到了面前站着的男人,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竟然提问了,男人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他看了看手里的铃铛,控制着手腕的力量又摇了一下,这次他摇得很轻,脆而短的铃铛声像是调皮的少女,露了一下脸又快快地藏了起来。然后他回答道:“这是铃铛的声音。”

“铃铛的声音。”吴邪重复了一遍,他好像在重新定义这些概念,他心情变得很好,开心地道,“很好听,我喜欢铃铛的声音。”

男人也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比如他第一次用这个铃铛吓唬吴邪的时候,吴邪咬牙切齿的表情。

和波澜不惊的老油条不同,那时候的吴邪总是有很多表情的,可以说微表情极其的丰富,生气的时候就是生气,开心的时候就是开心。

这种微表情和一般定义的微表情并不同,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对于专门研究过这些的张家人来说,吴邪的心里的话几乎很直白地写在了脑门上。这很蠢,但是很鲜活。

他模仿过吴邪很多年,外表和举止,甚至是小习惯,他都可以很自然地表现出来,就像是生活在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吴邪”。

但有一点他永远无法模仿,那就是这种鲜活的气息,有的人用余生救赎童年,有的人用童年支撑余生,吴邪就是后者,这种成长的历程是无法通过后天改变的,即使是张家人也不行。

张家是一座死城,在里面长大的孩子自然也是“死人”,他们就像是工蜂一样,不需要自己的个性和气息,他们要做的只是忠实地完成指令,像行尸走肉一样地去做事。

他厌恶这种萦绕在身边的死人一样的味道,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每个人都戴上了面无表情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把情绪藏在深深的心底,没有一刻能够放松下来,就连睡觉的时候肌肉都是紧绷着的。

让他十分痛苦的是,传统和改革仿佛在他的体内撕裂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无法相容,一方面他向往新的东西,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被传统束缚住,他不甘心在传统中度过余生,还无法摆脱在张家成长的自己,归零一切。

要去改变这一切,他坚信着改变可以带来新的生命力,没有改革是不需要流血的,如果最后能够成功,血就不会白流。

他没有在回忆里耽误太久,很快就回过了神,看似无意地道:“以前你很讨厌这个声音。”

吴邪费力地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地道:“我不记得了,不过现在我很喜欢这个声音,我可以摇摇它吗?”

“这个很危险,如果摇不好可是要命的。”男人收起了那个小小的青铜铃铛,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无害,他指着自己道,“你认识我吗?”

吴邪这次没有迟疑,很果断地摇头,道:“不认识。”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他了然地道:“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认识的,这张脸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当你找到自我的时候,就可以很快地找到别的东西了,你知道,人最难的是认清楚自己。”

他说的话很抽象,吴邪听不明白,他只是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个被收起来的小铃铛,他总觉得这个东西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想问很多的问题,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就学着男人的问题问道:“那你认识我吗?”

男人看起来记性很好,爽快地回答:“当然认识,你是吴邪。”

吴邪下意识想问吴邪是谁,又觉得很矛盾,他已经告诉了他,吴邪就是他自己,可他却不认识这个叫做吴邪的人。

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却陷入了逻辑的谬论,像乱成了一团的毛线,找不到线头在哪里,毛线团在这里,可毛线是用来做什么的?吴邪揉了揉自己的头,他今天想了太多的东西,已经有一些混乱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很疼。

男人看出了他的不适,他从袖口滑出了一枚很小的铃铛夹在了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耳边晃了晃,低声道道:“睡一会吧,你会想起来的。”

很快就会都想起来的,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它们都深深地烙在了你的心底,没有人能够抹去。

 

11

 

吴邪开口说话的时候,胖子正坐在外面吃面,天气越来越热也没影响他吃,身宽体胖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总能找到缓解负面情绪的方法,有人说过,哭着吃过东西的人注定瘦不下来。

他可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吴邪现在的状态和以前张起灵刚失忆的时候差不多,都跟断了电似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张家人隔三差五的就失忆一回,在这方面他们肯定很有经验了,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些家伙不老老实实地办事。  

刚吃到一半,张海客打开门走了出来,胖子喝光最后一口汤,忍不住抱怨道:“怎么样了,你这铃铛也摇了一个月了,天真咋也不见好呢。”药这玩意吃了就应该见效才对,再说这些药材都特别的贵,又那么费劲,喝了不见好不白折腾了吗。

张海客关紧了门,道:“刚才还跟我说话呢,怎么不见好了。”

胖子砰的一声站了起来就要朝屋里走,被张海客拦了下来,道:“他刚有点意识,你进去再把他给吓着,我已经让他睡着了,再观察两天再说。”

“真说话了?你别诳我啊?”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紧闭的大门,恨不得亲自进去听到吴邪说两句话才能放心。

张海客道明天你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何必急在一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病一定要慢慢来才行。

胖子压根也没听他说什么,只顾着发短信给解雨臣他们分享这个好消息,吴邪的病就像打在所有人心里的冬雨,如今终于开了春,总要有些好消息驱逐这些阴霾。

好消息还在持续,铃铛一旦生效,就像是找到了线头,剩下的部分就好清理开了,吴邪从只能说几句话就头疼到可以流畅的对话只用了五天,他终于开始好奇,开始有精力,也开始主动和人对话,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为了方便吴邪了解自己的过去,解雨臣把那些笔记还了回去,他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这些日子他重新整理过笔记,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排序,更加方便阅读,还添加了一些吴邪自己都遗忘了的事情进去,不过他和吴邪相遇的时间比较晚,很多他也不知道的事情就只能靠胖子来补充。

根据吴邪现在的情况,张起灵实时修改了药方,依旧是要熬整整六个小时,因为日夜颠倒,除了一大早送药进去,其他时候他能见到吴邪的时间并不长。

反正谁都不认识了,吴邪对谁的态度都差不多,见到了就聊两句,见不到就好像想不起一样,包括对张起灵也是一样,点头打个招呼就算了,很是平淡。

好在张起灵并不在意这种态度的转变,他的目的是让吴邪恢复记忆,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他只希望吴邪能够好起来,他头一次有着如此强烈的希望。

其实相较于沉默寡言的张起灵,吴邪更爱和胖子说话,这位爷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平均一个小时费水五百毫升。

听胖子讲过去的事就像是在听评书,大纲都是对的,但是细节不可考,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听听就算了,真的当真大概会变成一个幻想家。

为了追溯自己的过去,除了听胖子胡吹牛逼外,吴邪也开始认真地查看解雨臣给他的笔记,根据小花的说法,这些笔记是他自己在没有失忆前记录的,难免会有一些缺失的部分,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些已经足够吸收很长一段时间了,人生总是有些不完美的。

吴邪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记录这些东西,外人看来可能没有什么条理,不过自己看自己记录的东西就会容易消化,即使记忆不在了,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记录这些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吴邪得知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一年以后了,是所有一切尘埃落地以后,他已经不再怨天尤人,能够接受这个颇为恐怖的事实了。因此他写下的文字是很平和的,还会开那么一两个小玩笑给未来的自己。还让未来的自己不要忘了找黑瞎子这个瘪犊子要欠的五千块钱。

这些日子以来吴邪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东西,不过都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记得一种盐水冰棍,还记得可以折成五角星的被压扁的硬币。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能听到脑子里有一个女声在唱一首老歌。

至于笔记本里记录的东西,他还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共鸣感并不多。吴邪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比较牛逼,没想到还真的挺牛逼的,只是牛逼的方向跑得有点偏了,看起来像是苦逼和牛逼的结合体。他看着看着总会怀疑自己其实是个小说妄想家,这些传奇人生只是一种臆想。

把所有的笔记都看完以后,吴邪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有点尴尬了,要么就平平淡淡,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老老实实地念书结婚,人生全是鸡毛蒜皮,然后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幻想一下不一样的刺激人生。

要么呢就跌宕起伏,一路开挂牛逼到底,无所顾忌,叼着烟嘲笑普通人的平庸和无聊,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浪人。

可他这个说不普通吧也有点普通,说普通吧好像太对不起普通了,怎么说呢,他这一辈子怎么总是不伦不类、不干不脆的,哪儿哪儿都透露着意难平的味道。

当然在他看到自己的银行账户以后就打消了意难平的想法,如果不是还欠了不少外债的话,他可能能更快地接受这个身份。吴邪想着,人家说人死债消,那失忆了的债务是不是也可以不认了,反正那是过去的吴邪,现在的吴邪已经是全新的了。

他守财奴的本性是刻在骨子里的,绝对是。

 

12

 

对小三爷来说,欠债还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很快吴邪就想起了自己欠的那两亿七,不过他没有声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然而对小九爷来说,这辈子还没有他要不到手的债,在吴邪的病情逐步稳定并好转以后,他就愉快地划走了吴邪账上大部分的钱——包括给他请保镖和买药材的费用。

吴邪看着自己的银行账户痛心疾首,什么叫一夜回到解放前,这就叫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容易吗他,这些年光顾着搭过桥梯压根没有心情好好地享受生活,好不容易现在退休了,结果钱又没了。

他严重怀疑自己和钱八字不合,年轻的时候有闲无钱,后来有钱无闲,现在有了闲又没了钱,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上辈子他是不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人士,结果这辈子还债来了。

是要命还是要钱,这是个问题。

“你都这么有钱了,干嘛还扣我这仨瓜俩枣的,还是不是好兄弟了?”吴邪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一副杨白劳的苦逼样。

解世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道:“亲兄弟明算账,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再说了,你现在要钱干嘛,你不是退休了吗,你亲笔写的,你退休以后就把所有的盘口都给我,所以我现在是合法继承你的遗产。”

“放屁,我写的是我死了以后把所有的东西给你,我现在还活着呢,你见过人家活着的时候继承人家的遗产吗?你这是明抢好吗,你不能看我失忆了就骗我啊。”吴邪据理力争,他失去的只是记忆不是失去了部分智商。再说了,遗产分配还能改呢,他也得拿出一部分留给胖子和张起灵啊,胖子还好说,到时候老张一个八级生活伤残,一没钱二跟不上时代,还不只剩睡桥洞了。

解雨臣还在玩手机,连眼神都懒得给这个家伙,人就是这么现实的动物,如果你身患重病,那么你就会发现你身边所有的人都那么深爱着你,对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是当他们发现你压根死不了以后,这种嘘寒问暖立刻就会变成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是死亡还是失宠,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吴邪表演了一会发现根本没人理自己,有些哀怨,胖子端着一大锅馒头走进来,像喂猪一样吆喝:“吃饭了吃饭,快点出来吃饭,胖爷蒸的大馒头又大又好吃!”

解雨臣收起手机,自动自觉地摆起了碗筷,胖子把一盘炒花菜摆在桌子上,满意地搓了搓手,今天的菜色很丰盛,有油焖大虾、素炒花菜、溜肉片和小鸡炖蘑菇。前两个菜是张起灵做的,后两个菜是他做的,色香味俱全。

吴邪捏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道:“就吃馒头啊?”他是一个南方人,馒头这玩意偶尔吃吃还行,吃多了就腻味了。

胖子叉腰,道:“咋啦,胖爷难得今天有心情蒸馒头给你吃,又揉又蒸的多费工夫,白吃你还挑肥捡瘦的,快吃快吃,想吃米明天再说。小哥你那汤弄好没有啊,就差你一个人了,快来吃饭。”

他像个操心的老母鸡,这个那个都要管着,生怕小鸡出去就回不来了。张起灵端着一锅蛋花紫菜汤走了出来,这汤堪称快手速成,五分钟就得了,主要还是胖子忘了煮汤,才临时拿这玩意充数。

张家人基本都回去了,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张海客留下了一只青铜铃铛也跟着一起走了,吴邪的情况已经完全稳定,他继续留着也没有必要,以后能恢复多少就只能看天意了。

张起灵把汤放下以后,盛了一碗递给吴邪,吴邪有些吃惊,还是接过了那碗汤,然后朝他笑了笑,道:“谢谢。”

胖子把碗也伸了过去,要小哥也给他来一碗。解雨臣没有防备,很随意地吃了一口溜肉片,结果差点没被齁死,就道:“今天这菜怎么这么淡啊。”

“啥?淡?胖爷放了好几勺盐呢,你味觉退化了吧你。”胖子对自己的手艺尤其自信,他这辈子最自信自己的两门手艺,一是倒斗二是做饭,谁说不好都不好使的那种自信。

解雨臣感觉那一口结结实实地吃到了盐粒子,喝了几大口汤漱口才觉得嘴里的味道淡了不少,吐槽道:“你还知道呢,我以为你把卖盐的都放进去了。”

吴邪很机智地没有吃溜肉片,他吃了一筷子蘑菇,也差点被齁死,呸的一声吐掉了蘑菇,骂道:“死胖子你到底放了多少盐?你要把我们几个都腌成木乃伊吗?到底是你失忆了还是我失忆了?”

胖子道不可能啊,他放的都是平常的分量,他把几个菜都尝了尝,发现真的只有他做的菜特别的咸,就道:“不对啊,我压根没有放这么多盐,小哥你是不是给我又放了一次?”

张起灵这才道:“这个牌子的盐会比普通的咸很多。”所以他减半放了盐,他做的菜都是正常口味的,汤也是他放的盐,味道才会很正常。而胖子对自己的手艺贼拉拉的自信,压根没有试菜,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吴邪绝不会放过这个嘲笑胖子的机会,敲碗道:“看到没有胖子,实践是见证真理的唯一方式,谁叫你不提前尝尝,还叫人家教你做人。”

胖子满不在乎地坐下,掰了小半个馒头塞进嘴里,道:“得了得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就是咸点吗,一样吃,还能把你们咸成燕巴虎是咋地,小哥你也是的,知道咸你还让我放,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啊。”

张起灵压根没理他,自顾自地吃起饭来,不过筷子始终没有朝溜肉片和小鸡蘑菇上伸。毕竟人年纪大起来以后就不能吃得太咸,不然可能会得高血压。

 

13

 

天气转热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夜之间满树的花开了又落,柳树垂到了地上,大街上的人都脱去了厚厚的衣服,换上了轻薄的春夏装。

吴邪的记忆也像落花结果一般,要么都想不起来,要么都能想起来,天气逐渐炎热以后,他记忆的寒冰就融化了,除了一些比较零散的细节,他杯具人生中的主要剧情基本都能串联起来了。

其实能想起这么多吴邪已经很满足了,总比前段时间的格盘状态要好,怪不得张起灵每次失忆总有一段时间跟行尸走肉一样,原来是连生存本能都忘记了。

不过正如胖子所说,有些事还不如不想起来,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安慰自己还好想起来的时机是对的,没有耽误了大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现在没钱了,他失忆前怕自己会忘记银行卡密码,就把所有的账户都交给解雨臣了,这下可好了,引狼入室,这犊子提前继承了他的遗产,剩下的那点钱别说搞个车队了,恐怕连张高铁票都买不起。

贫穷会让人失去骨气,吴邪盘算着从小花手里再弄点钱回来,时间已经不多了,大不了以后再偷偷地赖掉,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解雨臣早晚会习惯的。

他每次借钱的嘴脸都是一样的,所以解雨臣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良居心,没等他开口就斩钉截铁地道:“没钱。”

吴邪眼巴巴地凑过去,道:“别这样嘛小花,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这么无情的,咱们可是过命的兄弟啊。”

解雨臣扯起塑料兄弟情的假笑,道:“如果你现在需要我救,我也会豁出命去救你的。”

“哎呀,我现在又不是要你的命,我就是想借一点点一点点钱而已。”吴邪竖起小拇指,强调自己需要的真的只是一点点钱而已,又道,“小哥怎么说救过你的命,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张起灵?解雨臣回头看了一眼在厨房切西瓜的张起灵,心说他好像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啊,再说张家也没穷到这份上,不至于要他救济吧。他有点纳闷地道:“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少打着他的旗号坑蒙拐骗的。”

“怎么跟他没关系了,这都七月了,下个月就八月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吗,我得去接他啊,不然他一个人怎么下山啊。”吴邪也有些纳闷,按理说解雨臣应该记得这事啊,怎么说得这么事不关己的。不过解雨臣不记得也很正常,这毕竟是他和张起灵之间的私事。

此言一出,解雨臣整个人都震惊了,他仔细地观察着吴邪的表情,发现他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他是真的在为了去长白山接张起灵做准备。

可是张起灵明明就已经出来了,现在就站在五米不到的地方切西瓜,为什么吴邪会认为他没有出来?解雨臣心里打了一个突,因为他猛然想起这么久以来,吴邪从来没有喊过张起灵,他甚至很少和张起灵说话,顶多点头问个好。

因为张起灵本来的话就很少,而且吴邪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没问过任何问题,所以这都快两个月了,没有人注意到吴邪压根没有认出张起灵来。毕竟他连小满哥都想起来了,谁会想到他没有想起小哥来。

就像当初他慢慢遗忘一切的时候一样,他第一个彻底遗忘的就是张起灵,这或许能从反方向说明这个人对吴邪来说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解雨臣试探道:“你真的觉得去长白山能接到张起灵?”

“试试呗,我答应他去接他的,甭管他出不出来,我都得去一趟,这是约好的。”不过这对张起灵来说,或许并不能算是一个约定,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期待,十年对普通人来说是很漫长的,他不认为自己会记住,也不认为自己会去接他。吴邪有些酸涩地想着。

这份酸涩有一部分是为他自己,有一部分是为了张起灵,他的毫无期待是有道理的,事到如今除了他,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去接张起灵了,甚至连他都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情,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也忘了,张起灵岂不是要孤零零地从门里出来,那得多难受啊。

解雨臣还想说什么,胖子端着西瓜从屋里走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胖子根本不知道解雨臣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笑眯眯地说道:“来咯来咯,吃西瓜咯,今儿这西瓜真不错,胖爷刚在厨房就吃了两牙,沙瓤的。”

“你过来一下。”解雨臣朝胖子招了招手,让他跟自己出来,胖子抓了一块西瓜边啃边道:“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解雨臣让他把西瓜咽下去再说话,不然一会一开口肯定会喷自己一脸,胖子见他脸色凝重,心里也有些打鼓,低声道:“不会是天真出啥事了吧?”

“他刚刚跟我借钱,说要去长白山接张起灵出来。”解雨臣皱眉,忍不住朝兜里摸,却摸了个空,他这段时间在戒烟,本以为控制得很好,现在看来瘾又要犯了。

胖子瞪大了眼睛,道不会吧,小哥不是已经站在这了吗,他还接谁去啊?解雨臣叹了口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他好像不认识小哥了,张海客不是说了吗,也许会有一些没办法控制的后遗症,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扭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张起灵正把一块西瓜递给吴邪,吴邪笑着接过了西瓜,很客气地道了一声谢。

解雨臣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捏了捏鼻梁,道:“本来以为没事了,没想到该想起来的他一点没想起来,你怎么看。”

“怎么看,用眼睛看。”胖子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道,“张家就是不靠谱,搞的什么飞机,依着胖爷看,这事得跟他说清楚,不然他去长白山还不是白跑,旧地重游还差不多。”

 

14

 

这种事要说清楚看起来很简单,要让人接受却很难,尤其是吴邪,他这个人很轴,加上张家对人皮面具的滥用,如果他一开始没有认出张起灵来,现在恐怕很难让他接受这个事实。

本来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想让吴邪恢复记忆,就是希望他不要再等下去了,现在搞成这样不就和一开始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而且张起灵已经出来了,谁能给他再弄一个去,这难度系数也太高了。

张起灵在得知这件事以后,第一反应是用的药出了什么岔子,他给张海客打了电话,对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有关于精神方面的病,本来就很难预估最后的治疗效果,他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约定都算是成功了。

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是有端倪可寻的,吴邪对待张起灵的态度实在有些古怪,他从来没有这么客气疏离地对待过他,即使是一开始的时候,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

只不过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有一天他会忘了张起灵,或许也不能说是忘了,只是认不出来了,对吴邪来说,他可能只是没有想过,张起灵会回来。

事到如今总不能放任不管,解雨臣认为不应该这么快就告诉吴邪,应该观察一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胖子却认为应该立刻告诉他,不然他闹起来谁能受得了,他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哪天自己跑去长白山了怎么办。

张起灵这次破天荒地赞同了胖子的意见,因为光观察是没办法确定吴邪的想法的,需要去问才能观察他的反应,如果真的是药物导致的后遗症,就调整药方,这也是最理想的状态。

反之,如果不是药物导致的,就只能让吴邪自己调整过来,这就完全随机无法干预了,可能很快会好,也有可能永远都不好。

二比一的情况下,解雨臣只能让步,由胖子担当大任,去告诉吴邪这个人就是张起灵。

吴邪还在准备去长白山的事情,解雨臣不愿意借钱给他,好在他还有一点积蓄没有交给任何人,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留给张起灵的棺材本,主要还是担心张起灵出来失忆了没钱用会变成流浪汉。

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先拿出来用,想进到长白山的腹地,人是必不可少的,做这一行的好处就是有钱就能喊来人,当然更残酷的是没有钱就没有一个人。

胖子拽着张起灵走过来,试探着问道:“天真,你仔细看看他,他是谁?”

吴邪有些莫名,他不懂为什么胖子突然问他这个问题,这个人不就是个伙计吗?张家的伙计,或者解家的,没什么稀奇的。

他盯着张起灵看了一会,这张脸在他的心中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应该说他根本记不住这张脸的模样,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在现在的吴邪眼里,只有张起灵的脸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在他的心中几乎可以和任何眼熟的一张脸重合,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胖子和解雨臣的脸色都很凝重,吴邪敏锐地意识到气氛的改变,疑惑地道:“不是个伙计吗?怎么了?”

他果然认为张起灵不过是一个伙计,胖子咂了咂嘴,硬着头皮道:“不是,他是小哥,你仔细看看,他是张起灵。”

吴邪果然立刻就炸了,他道:“胖子你疯了吧,他怎么可能是小哥,今天又不是愚人节,别乱开这样的玩笑。”

胖子有点头疼,张起灵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在他手上,逻辑上要证明一个人是他自己真的很难,又不能去派出所来一场有去无回的证明之旅。他只好继续循循善诱道:“什么开玩笑,我看是你在跟我们开玩笑,这怎么能不是小哥呢?你看看这手指头,除了他谁还能长这样的手指头?你要是不信你就跟他打一架,你看他能不能干死你。”

吴邪冷哼一声,连看都没看一眼,道:“张家人都是这样的手指头。”

“那就算都是长手指头,也不是都一模一样的啊,谁能模仿出小哥这种气质,再说胖爷还能骗你吗,他就是小哥,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胖子说得苦口婆心,奈何吴邪压根就听不进去,他咬死张起灵还没出来,要八月十七才从青铜门出来,所以现在的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是张起灵。

他觉得胖子是在和他开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为什么要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成是张起灵,就算他已经十年没见张起灵了,也不可能会把这个人认错。

张起灵就是张起灵,是独一无二的。

可能是什么后遗症,吴邪脑子里没有年的概念,他坚信是八月十七日,不论是二零一五还是二零一六,反正就是八月十七日就对了。胖子差点被他气死,这小犊子一张嘴就能把人堵得不要不要的,他对张起灵道:“小哥你也别光看着啊,也说点什么证明一下你自己,快点快点。”

张起灵并没有证明自己,因为吴邪并不在意他们能拿出多少证据来证明,反正他绝对不会相信的,他甚至开始讨厌这个冒名顶替张起灵的人,认为是他欺骗了自己的朋友。

怎么能认不出小哥呢,怎么能把别人当成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呢,吴邪不满地想着,这样对张起灵太不公平了,等他从门里出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别人取代了,心里得多难过啊。

每个人都需要归属感,失去了归属的人生会漂浮在半空中无法落地,这滋味他切身品尝过,他不希望身边的人再去体会了。也许有些自作多情,如果张起灵失去了自己的归属,那就由他来补上,只要他愿意回来。

 

15

 

为了矫正偏差,张起灵很谨慎地调整了药方,但是吴邪吃下去并没有任何改变,他认得胖子,认得解雨臣,甚至认识门口小卖部的老头,就是不认得张起灵的脸。

不仅如此,张起灵的脸在他眼里还会变化,他还会把他认成王盟或者其他什么人,总之除了张起灵以外他什么人都有可能。甚至有时候在吴邪眼里,张起灵会变成特别讨厌的人,见到就绕路走。

很少有人会这么直白地对自己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厌恶,尤其是吴邪,张起灵知道他有时候会偷偷地在背后骂自己,不过当面的时候完全不敢,活像见人下菜的小狗。

面对这样的吴邪,张起灵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很少会去思考有关于自己的事情,张家的教育让他更看重结果,如果最终结果无法达成,那么过程无论怎么构想都只能是零。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让他有些不舒服起来,很奇怪的一种情绪,他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因为吴邪明显不是出于主观意识才会这样,他不会肤浅到只看表面。

可事实是他确实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了不舒服,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的一样,有那么强的掌控自己情绪的能力。

胖子苦中作乐,说小哥现在变成百变星君了。解雨臣就道你倒是轻松,因为你是个穷光蛋,吴邪不会找你借钱,我可就惨了,他天天跟在我后面要借钱。

吴邪不仅要借钱,他还要借人,解雨臣手上有一些盘口是吴邪的,或者说是以前吴三省留下的,虽然世道变了,不过总有一些老情分在,即使解雨臣坚持不理会他,他也能在短时间内集结足够的人手前去长白山。

解雨臣点了一根烟,深深地把它吸进了肺里,再吐出来,白色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一切都显得很是虚无,他冷声道:“要是他真的去了,但是没有接到人,他会怎么样?”

胖子抖了抖,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他现在轴得像驴一样,要是去了没看到人,别回头一生气再把山给炸了,现在可严打呢。”

 “我担心的也是这样,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行。”解雨臣用烟盒在桌子上没有节奏地敲击着,道,“与其让他自己乱跑,不如我们提前安排好,不就是去青铜门接人吗,到时候让张起灵先走一步,提前到青铜门,咱俩跟着吴邪,他不就是想亲眼看到张起灵从门里走出来吗?那咱们就让他从门里走出来给他看到。”

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尽力,到时候他要是还是不认张起灵,那也没办法了。大不了每年陪他去长白山一趟,就当是旅游散心了,八月份的长白山还挺凉快的。

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解雨臣松口借了一些伙计和钱给吴邪,并且提前一天送张起灵上了山,让他先走一步去青铜门,毕竟这种危险的事情他一个人行走效率要高很多,而且除了他以外,别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进去。

再次来到长白山,吴邪很是感慨,他对这里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一座山较上劲,古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今有他吴邪三探长白山。

风景是无辜的,长白山千百年来都是这副模样,会产生变化的只是纷纷扰扰的人间罢了。有些伙计没有来过长白山,很好奇地趁着休息时间到处拍照闲逛。

胖子让客栈的老板娘给他烤了点烧烤,就着蒜瓣大口地吃了起来,吴邪没吃,东北菜分量太大,他中午吃的那顿还没完全消化,也就胖子能够驾驭了。

“吃点呗,挺好吃的,反正马上就能见到小哥了,你看你瘦的,到时候小哥还以为见到一具骷髅。”胖子递了一串玉米过去,吴邪摆手,问道:“胖子,要是小哥没出来呢?”

和轻松自在的胖子不同,吴邪并不知道这一趟是被人安排好的剧本,他也不知道张起灵一定会走出来。在他看来,这一趟结局未知,更大的概率他根本接不到张起灵。

他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想,尤其是看到解雨臣和胖子前几天的表现后,这个不祥的感觉越发扩大了。他疑心张起灵也许已经死了,而他的死讯胖子是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坚持把一个陌生人说成是张起灵。

或许是怕自己无法接受吧,吴邪靠在树上,静静地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篝火在他们不远处炸开,发出噼啪的一小声。

他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吗,他能够接受吗?吴邪想着,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从来不觉得张起灵会死,在他心中这个人是强大如天神一样的男人,可他毕竟不是神,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会流血,会哭泣,会因为母亲而难过的男人,这也是他坚持要来接他回去的原因,即使这个人已经习惯了孤身前进,也难免会有寂寞无奈的时候。张起灵若是真的毫不在意,也就不会和他做这个约定,他不能让他失望。

胖子咽下了嘴里的烧烤,在吴邪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道:“放心吧,小哥知道你来接他,肯定会出来的,胖爷有预感,你知道胖爷的预感最准了。”

晚来了整整一年,就算有什么牛鬼蛇神也早就走光了,加上还有张起灵提前清场,除了大自然的严苛条件外,他们一行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人太多会拖慢进度,真正走到青铜门前的只有胖子和吴邪两个人。

青铜门这东西不论什么时候看都让人心生敬畏,也许这是一种巨物恐惧症也不一定,太大的东西总会带来压迫感和威严感。吴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门上摸了一下,很快就又收了回来。

胖子左顾右盼了一会,没看到张起灵的影子,甚至没有看到有人进来过得痕迹,心说小哥牛逼,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嘴上只是道:“你说这门舔一下,会不会长生不老?”

吴邪没心情应付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铜门看,他期盼着这扇门会打开,张起灵会从里面走出来。

张起灵当然不可能从门里走出来,这扇门不论是打开还是关上都是需要特定时间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去的。因此他们的计划是让吴邪睡着,然后张起灵再出来,这样就能弥补这个计划中最为致命的一点。

不过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吴邪睡着,不然他会生疑的,胖子生起了一堆篝火,道:“估计也没这么快出来,不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吗,坐一会吧,爬了这么久的山,你不累啊。”

吴邪揉了揉脖子,靠在胖子坐了下来。怎么可能不累,他生病的这段日子完全没有锻炼,当年练出的那点东西全还给黑瞎子了。

不坐下还不觉得,一坐下那种倦乏直接涌上四肢,他不由打了个哈欠,道:“你说小哥还记得我吗?他要是把我给忘了,我该怎么跟他说啊。”

胖子道你还好意思问呢,你自己也知道不好证明自己啊,那正好,你俩凑一个失忆二人组,反正三个人的电影,胖爷永远无法留姓名。

吴邪靠在了他身上,接二连三地又打了几个哈欠,他真的觉得很困,不过他还是强撑着精神,他不想错过张起灵出来的时刻,再说了,都熬了这么久了才进来,想睡也不差这一会。

朦胧中,他感觉到一个人坐在了他的身旁,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让他打了个激灵,被动地清醒了过来。他迟疑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回过了头。

 

——小哥,你是来旅游的吗?

——我回来找一个朋友。

——哦,是吗,你们多久没见了啊?

——十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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